我死在了周屹川和他母亲砸过来的臭鸡蛋里。
他们坚信,是我这个主治医生,为了多收红包,故意延误了他父亲的治疗。
院长赵曼琳当着所有人的面,“痛心疾首”地宣布暂停我的职务,劝我“好好反省”。
周屹川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程鸢,你这种人不配穿白大褂!我要让你身败名裂!”
我从天台跳下去,成了他们胜利的注脚。
1
消毒水的味道,混着鸡蛋的腥臭味,钻进我的鼻子里。
这是我闻到的最后一种味道。
周屹川和他妈,带着一大帮人,堵在住院部大楼门口。
横幅拉得比我命都长。
“无良医生程鸢,草菅人命,还我父亲!”
黑色的字,油漆刷的,像一条条毒蛇。
周屹川的眼睛是红的,布满血丝,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他手里拎着一个菜篮子,里面装满了菜市场最不新鲜的鸡蛋。
他妈在一旁哭嚎,声音尖利,划破了清晨医院的安静。
“就是她!就是这个贱人!收了我们的钱,却不好好给我老头子治病!”
一个鸡蛋飞过来,砸在我额头上。
蛋液顺着我的头发流下来,黏糊糊的。
很冰。
人群里有人开始起哄,拿出手机拍摄。
闪光灯不停地闪。
我成了动物园里被围观的猴子。
不,猴子都比我体面。
我没躲。
白大褂上很快就沾满了黄白相间的污渍。
我的导师曾经告诉我,穿上这身衣服,就扛起了一份责任。
现在,这份责任被踩在脚下,碾得稀烂。
周屹川一步步朝我走过来。
他很高,影子把我整个罩住。
“程鸢。”
他开口,声音沙哑,每个字都带着恨。
“我爸死了。就在昨天晚上。你满意了?”
他父亲的病情,我知道。
尿毒症晚期,并发症太多,早就回天乏术。
我给他找了最好的肾源,申请了所有的补助。
可他等不到了。
这些话,我说不出口。
在他们眼里,任何解释都是掩饰。
“为什么?”他逼近一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钱就那么重要吗?”
他以为我收了院长赵曼琳给的红包,故意用了便宜的劣质药。
这个罪名,是赵曼琳亲口“透露”给他的。
她说得声泪俱下,说我是医院的败类,她一定会严肃处理。
处理方式,就是把我推出来,当他们的靶子。
我看着周屹川的眼睛。
那里面曾经有过感激。
在他父亲刚住院的时候,他握着我的手说:“程医生,我爸就拜托您了。”
现在,只剩下仇恨。
“我没拿钱。”我开口,声音干得像砂纸。
“放屁!”
他妈冲上来,一个巴掌扇在我脸上。
火辣辣的疼。
我的脸被打偏过去,耳朵里嗡嗡作响。
“你这个杀人凶手!你还我老头子的命来!”
周围的记者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把镜头怼得更近了。
赵曼琳“及时”地出现了。
她穿着熨帖的西装套裙,一脸沉痛。
“周先生,周大娘,你们冷静一点。这件事,我们医院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她说着,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
那眼神在说:程鸢,这是你自找的。
谁让你发现了我的秘密。
谁让你不肯同流合污。
她走到我身边,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
“程鸢,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一个人,扛下所有事,对大家都好。”
“你的家人,也不想看到你出事,对吧?”
我的父母,是我的软肋。
他们是普通的退休工人,身体不好。
赵曼琳在威胁我。
我看着她虚伪的脸,突然觉得很想笑。
这就是我曾经拼了命想守护的地方。
这就是我曾经以为可以救死扶伤的圣地。
真脏。
周屹川没听到我们的话,他只看到赵曼琳在“安抚”我。
他觉得这是官官相护。
他的愤怒达到了顶点。
他把手里最后一篮子鸡蛋,劈头盖脸地朝我砸过来。
我闭上了眼睛。
世界一片狼藉。
人群散去后,我一个人,走上了天台。
风很大,吹得我的白大褂猎猎作响。
上面还挂着蛋壳。
我脱下白大褂,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了天台边缘。
然后,我拿出手机,给我的同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李响,发了最后一条信息。
“我办公室右边第二个抽屉,最里面,有个黑色的笔记本。帮我。”
没有说帮我什么。
他会懂的。
我看着楼下,那些人影小得像蚂蚁。
周屹川,赵曼琳。
我好像还能看到他们。
我纵身一跃。
世界终于安静了。
2
我的灵魂飘在半空中。
很轻,像一团没有重量的雾。
我看见自己的身体,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笔直地坠落。
“砰”的一声。
很闷。
像是西瓜摔碎了。
楼下传来尖叫声。
刚才还义愤填膺的人群,瞬间乱成一团。
周屹川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他好像没反应过来,刚才那个被他用鸡蛋羞辱的女人,就这么从楼上跳了下来。
他妈也停止了哭嚎,张着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赵曼琳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被更深的阴狠取代。
她立刻对身边的保安喊:“快!封锁现场!叫救护车!”
她演得真好。
像一个真正关心下属的好领导。
我的身体被抬上担架,盖上了白布。
血从白布下面渗出来,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周屹川看着那条血痕,身体晃了一下。
他好像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警察来了。
拉起了警戒线。
赵曼琳作为医院的代表,去跟警察交涉。
我飘到她身边,听见她对警察说:
“程鸢医生……最近精神压力一直很大。”
“她业务上出了一些……失误,导致了医疗纠纷。患者家属情绪比较激动,可能……刺激到她了。”
“她本人性格也比较内向,偏执,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我们院方也多次找她谈心,但效果不佳。”
三言两语,她就把我的死,定性为“心理脆弱,畏罪自杀”。
真是滴水不漏。
警察做了笔录,又找了周屹川。
周屹川的脸色惨白,嘴唇都在发抖。
“我……我只是想讨个说法。我没想让她死。”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恐惧。
警察问他:“你们今天有没有对死者进行人身攻击?”
周屹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妈在旁边尖叫:“我们没有!我们就是跟她理论!是她自己心里有鬼,才跳楼的!不关我们的事!”
我看着这对母子。
真可悲。
警察带走了他们,也带走了一些围观的“目击证人”。
赵曼琳处理完这一切,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门一关上,她脸上的悲痛瞬间消失了。
她靠在门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像是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她走到办公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猩红的液体在杯中摇晃。
她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喂,王总。”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和平时那个严肃的院长判若两人。
“事情解决了。那个碍事的小医生,自己跳下去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干净吗?”
“放心,处理得很干净。警方那边定性是自杀。她平时没什么朋友,父母也在外地,翻不起什么浪。”
“那就好。我们合作的那个项目……”
“项目当然照旧。不仅照旧,我还可以把价格再压一压。毕竟,现在整个科室,都得听我的了。”
赵曼琳笑了起来,笑声得意又刺耳。
她口中的王总,是康泰医药的销售总监。
他们医院最近引进了一批新的特效药,价格昂贵,回扣也高。
是我,发现这批药的临床数据有问题,药效甚至不如一些平价的替代药。
我把我的发现整理成报告,准备提交给药监局。
赵曼琳知道了。
她先是找我谈话,许诺给我好处,让我闭嘴。
我拒绝了。
然后,她就开始给我穿小鞋。
安排最难缠的病人给我,把所有医疗风险高的手术都推到我头上。
周屹川的父亲,就是她计划中的最后一环。
她知道周老先生时日无多,也知道周屹川是个孝子。
她只需要在最关键的时候,添一把火。
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一个年轻医生的前途,一条垂危的生命,在她眼里,都只是她敛财的工具。
我看着她饮尽杯中酒,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我恨不得化作厉鬼,扑上去撕碎她。
可是我做不到。
我只是一团空气。
我的希望,现在只剩下一个人。
李响。
我飘出院长办公室,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我的办公室门口。
门上贴着封条。
我穿门而入。
办公室里,我的东西还整整齐齐地摆放着。
桌上的仙人球,是我前几天刚买的。
他们说,仙人球能防辐射。
现在看来,它防不了人心。
我静静地等待着。
我相信李响。
我们是大学同学,也是最好的朋友。
他知道我的为人。
他不会相信那些污蔑。
天黑了。
医院的走廊里安静下来。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是李响。
他看了一眼走廊尽头的监控,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
是我给他的备用钥匙。
他打开了门,闪身进来。
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束在小小的办公室里晃动。
他看到了我发给他的信息。
他的手,伸向了右边第二个抽屉。
3
抽屉拉开了。
里面是一些病例和医学期刊。
李响翻找着。
他的手指在抽屉的最深处,碰到了一个硬硬的方块。
是那个黑色的笔记本。
封皮是硬壳的,没有任何标识。
看起来就像一本普通的日记本。
李响把它拿了出来,借着手机的光,翻开了第一页。
上面不是日记。
而是一串串日期和名字,后面跟着一些数字和奇怪的字母组合。
“2023.8.15ZMLKTA75w”
“2023.9.2ZMLHYB38w”
……
密密麻麻,写了十几页。
李响皱起了眉头。
他看不懂。
这像某种密码。
我飘在他身边,有些着急。
ZML,是赵曼琳。
KT,是康泰医药。HY,是恒悦医疗。
后面的字母和数字,是药品批号和回扣金额。
这些,都是我偶然间,从赵曼琳没关好的电脑里看到的。
我凭着记忆,用自己设定的密码记了下来。
我怕直接写出来,会被她发现。
李响往后翻。
后面的内容,不再是密码。
而是流水账。
“10月3日,周伯伯,透析费,2300元。垫付。”
“10月5日,周伯伯,白蛋白,800元。垫付。”
“10月9日,周伯伯,进口靶向药(非院内),5600元。垫付。”
“……”
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后面还附着一些药店的发票。
李响的手指,停在了“进口靶向药(非院内)”那一行。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作为医生,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我认为医院内部的药有问题,自己去外面,买了更安全有效的药,给病人用。
这不仅是垫付医药费那么简单。
这是在挑战整个医院的采购系统。
是在直接打赵曼琳的脸。
李响的呼吸变得急促。
他终于明白,我为什么会被逼到绝路。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医疗纠纷了。
这是殊死的斗争。
他合上笔记本,紧紧地抱在怀里。
像是抱着一枚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他知道,这个本子,是我的遗书,也是我的战书。
他关掉手机电筒,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探出头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
他迅速地溜了出去,把门重新锁好。
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医院的档案室。
他有权限。
他要查周老先生的用药记录。
他要核对,笔记本上的每一笔账,和医院的官方记录,到底有什么出入。
我跟着他。
档案室里,弥漫着纸张和灰尘的味道。
他在电脑上,调出了周老先生的电子病历。
用药记录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
“靶向药:康泰A7型,每日一次。”
而我的笔记本上,记录的却是另一种药。
一种效果更好,但没有给医院带来任何回扣的药。
李响又调出了医院的药品采购清单。
康泰A7型,进价三千,医院售价八千。
利润惊人。
而我买的那种药,售价五千六,没有任何差价。
真相,就像剥洋葱。
一层一层地剥开,辛辣刺眼,让人流泪。
李响坐在档案室冰冷的地上,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我的笔记本。
他看到了我记录的赵曼琳收受回扣的证据。
也看到了我为病人垫付医药费的清单。
不止周老先生一个。
还有很多,都是经济困难,或者用了院内药效果不佳的病人。
我的工资,一大半都花在了这上面。
所以,我租住在最便宜的老破小里,每天挤一个小时的公交车上班。
赵曼琳开着豪车,住着别墅。
我穿着洗得发白的白大褂,拯救她用劣质药摧残的生命。
多可笑。
李响的眼睛红了。
他不是个爱哭的人。
我认识他八年,只见过他哭过一次。
是我们大学毕业的时候,喝多了,抱着我说,以后一定要当个好医生。
现在,他哭了。
眼泪砸在笔记本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
“程鸢……你这个傻子。”
他哽咽着,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我飘在他面前,想抱抱他。
可我的手,只能从他的身体里穿过去。
我碰不到他。
我也想哭。
但我已经没有眼泪了。
4
周屹川被放出来了。
录了四十八小时的口供。
警方最终认定,我的死与他没有直接的法律关系。
道德上的谴责,是最无力的惩罚。
他走出警察局的时候,脚步虚浮。
两天没合眼,他的下巴上长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憔悴不堪。
他妈跟在他身后,还在絮絮叨叨地抱怨。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这么个扫把星。”
“死了还要给我们找麻烦,晦气!”
周屹川猛地停下脚步,回头吼了一声:“你闭嘴!”
他妈被他吓了一跳,愣在原地。
这是周屹川第一次对他妈这么大声说话。
他以前,是个出了名的孝子。
现在,他眼里的烦躁和痛苦,几乎要溢出来。
他不想回家。
那个家里,到处都是他父亲的影子。
也有他亲手把一个无辜医生逼死的罪恶感。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我们医院门口。
他站在马路对面,看着那栋他曾经天天来报到的白色大楼。
门口拉的横幅已经被撤掉了。
地上的蛋液和垃圾也清理干净了。
一切都好像没发生过。
只有我,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周屹川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
他并不抽烟。
只是觉得,需要一点东西来麻痹自己。
烟雾呛得他不停咳嗽。
他看到,医院里,医生护士们进进出出,步履匆匆。
每个人都穿着洁白的制服。
他突然想起我。
想起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是穿着这身白大褂。
那时候,我的眼睛里有光。
我对他说:“周先生,你放心,我们会尽力的。”
后来,这身白大褂,被他亲手用鸡蛋和污言秽语玷污。
再后来,它被整齐地叠好,放在了天台的边缘。
像一个无声的告别。
周屹川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疼得喘不过气。
他真的错了吗?
一个为了钱草菅人命的医生,会选择用最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一个贪婪自私的人,会把自己的遗物,整理得那么体面吗?
他不敢想下去。
他怕自己想出的答案,会把他彻底压垮。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医院的地下车库里开了出来。
是赵曼琳的车。
周屹川认得。
赵曼琳坐在后座,正在打电话。
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刚刚失去了一个“痛心”的下属。
反而像是,刚打赢了一场大胜仗。
周屹川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怀疑,在他心底生根发芽。
他掐灭了烟,鬼使神差地,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跟上前面那辆黑色的车。”
出租车跟了上去。
赵曼琳的车,没有回家,而是开到了一家高档的私人会所。
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在门口等她。
是康泰医药的王总。
我认得他。
赵曼琳下车,王总立刻殷勤地迎了上去,替她拉开了会所的门。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了进去。
那样子,根本不像是合作伙伴,更像是……
周屹川坐在出租车里,远远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拳头,一点点握紧。
他想起,他父亲住院期间,赵曼琳曾经不止一次地向他“暗示”,说康泰医药的特效药效果最好,就是价格贵了点。
他当时为了救父亲,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现在看来,这一切,是不是一个早就设计好的圈套?
而我,程鸢,是不是只是这个圈套里,一个不听话的棋子,所以被牺牲掉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付了车钱,下了车。
他没有进去。
他知道,他现在这个样子,连会所的门都进不去。
他在会所对面的一个花坛边坐下。
从白天,坐到黑夜。
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也许,是等一个能让他心安的答案。
也许,是等一个能让他彻底崩溃的真相。
午夜时分,赵曼琳和王总终于出来了。
两人都喝了不少酒,走路都有些摇晃。
王总搂着赵曼琳的腰,动作亲昵。
赵曼琳也没有拒绝,半个身子都靠在他身上。
两人上车,绝尘而去。
周屹川坐在黑暗里,全身冰冷。
他不需要再等了。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他不是为父报仇的英雄。
他是一把刀。
一把被别人利用,去杀死一个好人的,愚蠢的刀。
他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他终于明白,我跳下去的时候,有多绝望。
5
李响没有轻举妄动。
他知道,光凭这个笔记本,还不足以扳倒赵曼琳。
赵曼琳在医院经营多年,关系网盘根错节。
贸然拿出证据,只会被她反咬一口,说他血口喷人,伪造证据。
他需要更确凿的,无法辩驳的证据。
他把笔记本复印了好几份,原件藏在了最安全的地方。
然后,他开始了他的计划。
他利用职务之便,开始悄悄收集医院采购康泰医药产品的记录。
出库单,入库单,财务报表。
他把这些数据,和我笔记本上记录的回扣金额,一一对应。
数字,是不会说谎的。
每一笔交易背后,都藏着肮脏的勾当。
赵曼琳吃的回扣,高达药品价格的百分之四十。
这些钱,最后都转嫁到了患者身上。
一条条生命,在她眼里,都变成了一串串冰冷的数字。
李响还联系了一些被我垫付过医药费的病人家属。
他没有直接说明情况。
只是说,医院在做一项关于患者满意度的回访调查。
他旁敲侧击地询问,他们是否知道程鸢医生曾经为他们付过钱。
大部分家属都表示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自己的账单上,莫名其妙地少了一些费用。
他们以为,是医院的优惠政策。
有一个大娘,在电话里说:
“程医生啊,那是个好姑娘啊。心善。”
“我老头子住院那会儿,她天天来查房,问得比我闺女都细。”
“有一次我没钱了,急得在走廊里哭。她看见了,二话没说,塞给我五百块钱,让我先去给老头子买饭。”
“她说,钱的事她来想办法,人不能饿着。”
“这么好的人,怎么就……”
大娘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李响握着电话,沉默了很久。
挂了电话,他把这段通话录音,保存了下来。
他需要这些声音。
这些来自最普通病人的声音,比任何证据都更有力量。
与此同时,网络上关于我“畏罪自杀”的新闻,还在持续发酵。
医院的公关部门,在赵曼琳的授意下,放出了一些“内部消息”。
说我平时工作态度就有问题,和同事关系紧张,性格孤僻。
还说我业务能力不精,曾经出过好几次医疗事故,都被医院压下去了。
一时间,我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网友们在评论区里,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我。
说我死有余辜。
说我丢了所有医生的脸。
李响看着这些评论,气得浑身发抖。
他想冲上去,跟每一个人对骂。
想把真相甩在他们脸上。
但他忍住了。
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要等。
等一个最佳的时机。
把所有证据,一次性抛出去。
给赵曼琳,给这家医院,也给那些不明真相的键盘侠们,最致命的一击。
他在医院的内部论坛上,用一个匿名账号,发了一个帖子。
标题是:“你们还记得那个跳楼的程医生吗?”
帖子里,他没有说任何实质性的内容。
只是用一种很怀念的语气,回忆了一些我工作中的小事。
比如,我会记得每个病人的忌口。
比如,我会在夜班的时候,给值班的护士带宵夜。
比如,我会偷偷给流浪猫买猫粮。
这些都是很小很小的事。
但足以拼凑出一个,和官方通报里,完全不一样的我。
帖子发出去,很快就有了回复。
一开始,都是一些质疑和谩骂。
但渐渐地,开始有一些不同的声音出现。
一个护士回复:“程医生的确人很好,我刚来的时候,什么都不懂,都是她手把手教我。”
一个保洁阿姨回复:“程医生每次看到我,都会跟我说声辛苦了。”
一个实习医生回复:“我跟过程老师的门诊,她对每个病人都特别有耐心。有时候病人听不懂,她就画图给他们讲。”
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为我说话。
他们都是医院里最基层的员工。
他们眼里的我,才是最真实的我。
赵曼琳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帖子。
她下令删帖。
但是,帖子已经被截图,传到了外面。
舆论的风向,开始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人们开始怀疑,事情的真相,或许并不像医院说的那样。
李响知道,他的第一步,成功了。
接下来,是第二步。
他把目标,锁定在了赵曼琳最信任的,财务科的刘主任身上。
6
刘主任是赵曼琳的心腹。
所有肮脏的账目,都经他的手处理。
可以说,他是赵曼琳犯罪链条上,最关键的一环。
搞定他,就等于斩断了赵曼琳的一条臂膀。
但这个人,非常谨慎。
油盐不进。
李响知道,常规的手段对他没用。
他需要一把,能直接插进刘主任心脏的刀。
他开始调查刘主任。
查他的家庭,他的背景,他的弱点。
他发现,刘主任有个正在上大学的儿子。
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命根子。
他儿子最近,迷上了一款网络堵伯游戏。
输了不少钱。
为了还债,他甚至借了高利贷。
利滚利,现在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
高利贷的人,开始威胁他,说再不还钱,就要把他从学校里拖出来。
刘主任为了儿子的事,焦头烂额。
他动用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还是填不上这个窟窿。
他不敢告诉赵曼琳。
他知道赵曼琳的为人,一旦知道他有这么大的把柄,只会把他控制得更紧。
李响觉得,机会来了。
他通过一些渠道,拿到了刘主任儿子欠高利贷的证据。
然后,在一个深夜,他把这些证据,连同我笔记本里,关于财务造假的那几页复印件,一起放进了一个牛皮纸袋里。
他没有署名。
他把牛皮纸袋,塞进了刘主任家小区的信箱里。
做完这一切,他就在暗中,静静地等待。
他相信,刘主任是个聪明人。
他会知道该怎么选。
第二天,刘主任上班的时候,脸色很难看。
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
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开会的时候,赵曼琳点他的名,他都差点没反应过来。
赵曼琳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会后,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老刘,你今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刘主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没什么,院长。就是昨晚没睡好。”
“是吗?”赵曼琳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可不希望,在这个关键时候,出什么岔子。”
刘主任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不会的,院长,您放心。”
他从院长办公室出来,感觉腿都软了。
一边是儿子的前途和性命。
一边是赵曼琳的威胁和控制。
他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又拿出了那个牛皮纸袋。
他看着那些赌债的欠条,和他亲手做下的假账记录。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要么,继续跟着赵曼令一条道走到黑,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高利贷逼死。
要么,赌一把。
用自己手里的账本,换儿子一个平安。
也换自己一个解脱。
他挣扎了一整天。
下班后,他没有回家。
而是开着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兜圈。
最后,他把车停在了一个电话亭旁边。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拿起了电话。
他拨通了一个号码。
是李响匿名信上留下的,一个一次性的电话号码。
电话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对面没有说话。
刘主任的嘴唇哆嗦着,开口了。
“……是你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经过处理的声音,听不出男女。
“东西都看到了?”
“看到了。”刘主任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那个声音说,“我只是想,让某些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你想要什么?”
“完整的账本。原始的,没有做过手脚的。以及,你和赵曼琳所有转账的银行流水。”
刘主任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要釜底抽薪。
“我凭什么相信你?我把东西给你了,我儿子怎么办?”
“你没有选择。”那个声音冷冷地说,“赵曼琳能给你儿子还赌债吗?她只会觉得,你是个累赘,然后毫不犹豫地把你踢开。”
“而我,可以帮你解决你儿子的麻烦。并且,保证你在法庭上,能得到最轻的判决。”
“……我需要时间考虑。”
“我只给你二十四小时。”
电话挂断了。
刘主任握着听筒,站在电话亭里,像一尊雕像。
城市的霓虹灯,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最终,他眼里的犹豫,变成了一丝决绝。
他做出了选择。
77
周屹川开始调查他父亲的死。
他不是医生,看不懂那些复杂的病历。
但他有自己的办法。
他找到了他父亲的主治护士,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小姑娘。
他给了她一笔钱。
小护士一开始不敢收,很害怕。
周屹川对她说:“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我只是想知道,我父亲在住院期间,程医生对他,到底怎么样。”
也许是他的眼神太诚恳,也许是钱的作用。
小护士收下了钱,告诉了他一些事。
她说,程医生每天都会来查房两次,比别的医生都勤。
她说,程医生会陪他父亲聊天,给他讲一些外面的新闻。
她说,有一次半夜,他父亲突发心衰,是程医生第一个冲进病房,抢救了三个小时,才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程医生真的是个好医生。”小护士最后说,“我们都觉得,她是被冤枉的。”
周屹川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回到家,把他父亲的遗物,又翻了一遍。
这一次,他在一个旧衣服口袋里,发现了一张被折得很小的纸条。
打开一看,是我的字迹。
上面写着:
“周伯伯,这是给您买药剩下的钱,一共三百二十块。您收好。别跟屹川说,不然他又要跟我客气了。”
三百二十块。
数字不大。
但足以压垮周屹川心里最后一根稻草。
他想起,自己曾经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说我为了钱,连良心都不要了。
现在想来,多么讽刺。
真正不要良心的,是他自己。
他拿着那张纸条,冲出了家门。
他要去医院。
他要去找赵曼琳,问个清楚。
他要把这张纸条,摔在她脸上。
他冲到医院的时候,正好是下班时间。
他直接去了院长办公室。
门没锁。
他推门进去,赵曼琳正准备离开。
看到他,赵曼琳愣了一下,随即换上一副关切的表情。
“屹川啊,你怎么来了?身体不舒服吗?”
她叫得很亲热,好像他们是多年的好友。
周屹川觉得恶心。
他把手里的纸条,拍在赵曼琳的办公桌上。
“这是什么?”
赵曼琳拿起纸条,看了一眼,脸色微变。
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
“哦,这个啊。是程鸢写的吧。”
她轻描淡写地说,“这孩子,就是喜欢做这些表面功夫。拿点小钱收买人心。其实背地里,不知道拿了多少回扣。”
“你放屁!”周屹川终于爆发了,“我爸的靶向药,是不是你让她换的?”
赵曼琳的眼神冷了下来。
“周屹川,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有什么证据?”
“我没有证据。”周屹川红着眼说,“但我的心告诉我,你是个骗子!程医生,是被你害死的!”
“呵。”赵曼琳冷笑一声,“真是可笑。当初是谁,带着人去堵程鸢的?是谁,用鸡蛋砸她的?又是谁,骂她是杀人凶手?”
“现在她死了,你倒来我这里,当起好人来了?”
“周屹川,你别忘了,把程鸢逼上天台的,有你一份功劳。你和我,是一条船上的人。”
周屹川的身体,晃了一下。
赵曼琳的话,像一把刀,字字句句都扎在他的心上。
是啊。
他是帮凶。
他的手上,也沾着我的血。
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质问别人?
“你……你……”
他指着赵曼琳,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劝你,安分一点。”赵曼琳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父亲已经走了,你也拿到了医院的赔偿款。这件事,到此为止,对大家都好。”
“如果你非要追查下去,最后身败名裂的,可不止我一个。”
她说完,绕过他,径直走了出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周屹川一个人。
他瘫坐在地上,像一条被抽走了脊梁骨的狗。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绝望,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8
刘主任最终还是把东西交给了李响。
在一个废弃的停车场里。
他把一个U盘,和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递给了那个戴着帽子和口罩,看不清脸的人。
“我儿子……”
“放心。”李响压低了声音,“明天早上,高利贷的人会收到一笔钱。他们不会再去找你儿子。”
刘主任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背影佝偻,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李响拿着东西,立刻离开了。
他知道,他现在成了最危险的人。
赵曼琳一旦发现账本不见了,第一个就会怀疑到内部。
他必须赶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把这些东西,送到该去的地方。
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去任何他常去的地方。
他找了一家不需要身份证登记的小旅馆,住了进去。
他把文件夹里的所有资料,都用手机拍了下来。
然后,他把这些照片,连同U盘里的电子账本,分成了十几份,加密打包。
他注册了几十个新的邮箱和社交媒体账号。
然后,他开始了他的“轰炸”。
他把这些证据,发给了市里所有主流媒体的爆料邮箱。
发给了纪委的举报网站。
发给了省里最大的几个律师事务所。
他还把一些最关键的证据,用匿名账号,发到了微博和各大论坛上。
标题,他都想好了。
“震惊!市一院院长赵曼琳涉嫌巨额贪腐,草菅人命!”
“揭秘:跳楼女医生程鸢之死的背后真相!”
他按下了发送键。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
天,快亮了。
他知道,从今天开始,市一院,要变天了。
而他自己,也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但他不后悔。
这是他答应我的。
要帮我。
帮我讨回一个公道。
第二天早上,整个滨海市都炸了。
所有媒体的头版头条,都是关于市一院的新闻。
赵曼琳和康泰医药的黑幕,被扒得底裤都不剩。
她收受回扣的银行流水,做假账的原始凭证,都被高清地晒了出来。
还有我那本笔记本里,为病人垫付医药费的记录。
以及,李响收集的,那些病人家属的采访录音。
舆论,瞬间反转。
之前骂我骂得最凶的那些网友,现在都沉默了。
取而代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愤怒和震惊。
“卧槽!这院长也太黑了吧!这是谋杀啊!”
“心疼程医生!她才是真正的好医生!却被这帮畜生给逼死了!”
“那个闹事的家属呢?出来!给程医生道歉!下跪!”
周屹川的名字,被挂在了热搜上。
他和他妈在医院门口砸我鸡蛋的视频,被反复播放。
他成了全民公敌。
无数的电话和短信,涌进他的手机。
都是来骂他的。
他家的门,被人用油漆喷上了“杀人凶手”四个大字。
他不敢出门。
也不敢开机。
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像一只惊弓之鸟。
他妈在外面哭天抢地,说造孽啊,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听着,只觉得麻木。
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报应。
市纪委和公安局,成立了联合调查组,第一时间进驻了市一院。
赵曼琳在办公室里,被当场带走。
她被带出来的时候,还穿着那身名贵的套裙。
但脸上,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嚣张和从容。
她头发凌乱,眼神呆滞,像是丢了魂。
她看到了走廊尽头,站着的李响。
她瞬间明白了什么。
她挣脱开警察,像疯了一样朝李响扑过去。
“是你!是你害我!”
李响没有躲。
他平静地看着她。
“我不是害你。”
“我是在,替程鸢拿回属于她的东西。”
“比如,清白。”
9
赵曼琳被抓了。
和她一起被带走的,还有财务科的刘主任,以及康泰医药的王总。
后续又牵扯出了一大批人。
整个市一院的管理层,几乎被一锅端。
这是一场官商勾结,触目惊心的医疗腐败大案。
而揭开这一切的,只是一个死去的,年轻女医生的,一本小小的笔记本。
医院的公告栏里,贴出了新的通知。
撤销了之前对我的所有不实处分。
恢复我的名誉。
并决定,追封我为“优秀青年医生”。
迟来的正义,还算正义吗?
我不知道。
我只看到,医院为我举办了一个小型的追悼会。
就在那栋我跳下去的大楼前。
新上任的院长,在台上念着悼词。
言辞恳切,充满了惋惜和赞美。
台下,站着许多我的同事。
他们都穿着白大褂,胸前别着一朵白花。
很多人都哭了。
那个曾经在论坛上为我说话的小护士,哭得最伤心。
李响站在第一排。
他没有哭。
只是静静地看着台上的我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我还穿着白大褂,笑得一脸灿烂。
那是我们毕业时拍的。
他说,我笑得像个傻子。
现在,这个傻子,再也回不来了。
追悼会结束后,李响一个人,去了天台。
他站在我当初跳下去的地方,往下看。
风,还是那么大。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个黑色的笔记本。
他把它,放在了我当初放白大褂的位置。
然后,他拿出打火机,点燃了笔记本的一角。
火焰,迅速地吞噬了纸张。
那些密码,那些账目,那些委屈和不甘,都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程鸢。”
李响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都结束了。”
“你安息吧。”
黑色的灰烬,随风飘散。
飘向远方。
我飘在李响身边,看着这一切。
心里,是空的。
大仇得报,我却没有想象中的快感。
只觉得,很累。
这个世界,太累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李响。
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去一个,没有痛苦,没有纷争的地方。
但就在这时,我看到,楼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是周屹川。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他就站在追悼会的人群外,远远地看着。
他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
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死气沉沉的阴郁里。
他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的雏菊。
他一步一步,走到那栋楼下。
走到我坠落的那个位置。
那里的地砖,还隐约能看到一丝暗红色的痕迹。
那是我的血。
周屹川看着那块地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缓缓地,跪了下去。
他把花,放在地上。
然后,对着那块空无一物的地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额头撞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没有起来。
就那么跪着。
像一尊忏悔的石像。
周围有人认出了他,开始对他指指点点。
有的人,甚至拿出手机拍照。
他都毫不在意。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一片暗红。
和无边无际的悔恨。
10
我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坏人得到了惩罚。
我的名誉得到了恢复。
而那个伤害过我的人,也将在无尽的悔恨中度过余生。
这似乎,是一个足够圆满的结局。
但我错了。
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赵曼琳的案子,在审理过程中,爆出了一个更惊人的内幕。
康泰医药的那批劣质药,不仅仅是效果不好,回扣高那么简单。
那批药,存在严重的质量缺陷。
长期使用,会导致不可逆的肾脏损伤。
甚至,诱发癌症。
这个消息一出来,整个滨海市都疯了。
所有在市一院用过这批药的病人,都涌向医院,要求检查和赔偿。
医院门口,再次人满为患。
但这一次,他们不是来声讨我的。
他们是来,讨一个说法的。
周屹川的父亲,就是这批劣质药的受害者之一。
他的死,不是天命。
是人祸。
是赵曼琳和康泰医药,为了钱,联手导演的一场慢性谋杀。
而我,很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
我之所以偷偷从外面买药给周伯伯用,就是因为,我知道院内的药,会要了他的命。
我不仅在救他的命。
我还在,替他承担着巨大的风险和成本。
这些真相,是李响在配合警方调查时,从我的笔记本里,找到的更深层的线索。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是我写给药监局的举报信草稿。
上面详细记录了康泰A7型靶向药的临床异常数据,和我的怀疑。
落款日期,是我跳楼的前一天。
也就是说,如果我没有死。
第二天,这封信,就会出现在药监局的办公桌上。
赵曼琳,也正是因为截获了这封信,才决定对我下死手。
她知道,我掌握了足以让她万劫不复的证据。
所以,她必须,让我永远地闭嘴。
原来,我的死,不只是因为挡了她的财路。
更是因为,我要揭开一个,足以打败整个医疗行业的惊天黑幕。
我不是一个简单的受害者。
我是一个,还没来得及吹响哨子,就被敌人射杀的,哨兵。
当这一切,都通过媒体公之于众时。
周屹川,彻底崩溃了。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他妈在门外哭着求他,他也不开门。
第四天,他打开了门。
他对他妈说的第一句话是:
“妈,我们把房子卖了吧。”
他妈愣住了。
“卖房子干什么?这是你爸留给我们唯一的念想了。”
“赔偿。”周屹川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们拿了医院二十万的赔偿款。那是程医生的卖命钱。我们要还回去。”
“不仅要还。还要把她为我爸垫付的每一分钱,都还上。”
“还有那些,和我们一样,被赵曼琳欺骗,用了劣质药的病人。他们需要钱治病,需要钱打官司。”
“我们把房子卖了,把钱捐给他们。”
他妈傻眼了。
“屹川,你疯了!房子卖了,我们住哪?”
“睡大街。”周屹川看着他妈,一字一句地说,“也比睡在用程医生的命换来的房子里,心安理得。”
他妈还想说什么。
周屹川打断了她。
“妈,你知道吗?我爸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一定要好好谢谢程医生。”
“他说,程医生,是个好人。”
“而我,却把这个好人,亲手逼死了。”
“我还……用最脏的话骂她,用最臭的鸡蛋砸她。”
他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妈,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11
周屹川真的把房子卖了。
那是他们家唯一的房产。
卖房的钱,加上他所有的积蓄,一共一百多万。
他把医院给的那二十万“赔偿款”,还了回去。
剩下的钱,他以我的名义,成立了一个小型的基金会。
专门用来,帮助那些因为这次医疗事故,而陷入困境的家庭。
他自己,则租了一个最小的地下室,住了进去。
他找了一份在工地上搬砖的活。
每天累得像条狗。
但他好像,只有在身体极度疲惫的时候,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他不再见任何朋友。
也不再和任何人联系。
他活成了一座孤岛。
李响,在这次事件后,成了医院的英雄。
新任院长,想提拔他当科室主任。
他拒绝了。
他说,他想去一个更需要医生的地方。
他辞了职。
然后,报名参加了援非医疗队。
临走前,他来墓地看了我。
我的墓碑上,还是那张笑得像傻子一样的照片。
他把一束白菊,放在我的墓前。
“程鸢,我要走了。”
他坐在我旁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说我们大学时的糗事。
说我们刚进医院时的理想。
说他最近,又救了一个病人。
“那个病人,让我想起了你。他说,活下来真好。”
“是啊。活下来,真好。”
“可惜,你看不到了。”
他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
“我走了。以后,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了。”
“你在那边,好好的。”
“别再当什么烂好人了。对自己好一点。”
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看着他走远。
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不舍。
这个世界,好像,也并不是那么糟糕。
至少,还有像李响这样的人。
还有那些,被我帮助过,至今还念着我的好的病人。
甚至,还有周屹川这样,虽然犯过大错,但良心未泯,愿意用余生去赎罪的人。
我好像,有点不想走了。
我想留下来,再看看。
看看这个,我用生命去守护过的世界。
看看它,会不会,变得好一点点。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有了一点点变化。
不再是那种轻飘飘的,随时会散掉的感觉。
而是有了一丝,微弱的实感。
我低头,看到了自己的手。
虽然还是半透明的。
但,轮廓好像,比以前清晰了一些。
12
我留了下来。
以一种,我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状态。
我像一个城市的幽灵,一个沉默的观察者。
我看着滨海市,因为赵曼琳的案子,掀起了一场医疗系统的大整顿。
无数的害群之马被清除。
新的规章制度被建立。
医院的墙上,多了一条新的标语。
“医者仁心,生命至上。”
这八个字,曾经被赵曼琳挂在嘴上,当作粉饰自己的工具。
现在,它被刻在了每个医护人员的心里。
我看到,周屹川成立的那个基金会,帮助了很多家庭。
他自己,却过得越来越潦倒。
工地的活,又苦又累,他的背,开始有些驼了。
但他从来没有抱怨过。
他每天下班,都会路过我曾经住过的那个老破小。
在楼下,站一会儿。
然后,再默默地离开。
他没有资格上去。
他连靠近,都觉得是一种亵渎。
我看到,李响在非洲,救了很多人。
他晒得很黑,也瘦了很多。
但他发的每一张照片里,眼睛都亮得惊人。
那是我曾经在他眼里,看到过的光。
理想主义的光。
他还在坚持。
真好。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
一年,两年,三年。
我的形态,也越来越稳定。
我已经可以,触碰到一些东西了。
比如,风吹过的树叶。
比如,清晨的露珠。
有一天,是我的忌日。
周屹川又来了。
他每年都会来。
风雨无阻。
他还是捧着一束白雏菊。
他把花放在我的墓前,然后,坐在地上,陪我说话。
他说,他又帮助了一个病人。
他说,他最近,在自学法律。他想,以后用更专业的方式,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他说,他妈,去年也走了。临走前,还在念叨,说对不起我。
“程鸢。”他看着我的照片,轻声说,“你说,人死了,会去哪里呢?”
“会不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如果你变成了星星,那你一定是,最亮的那一颗。”
他笑了笑,笑容里,是化不开的悲伤。
“我知道,我做什么,都弥补不了。”
“我也不求你的原谅。”
“我只希望,你……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他说完,站起身,准备离开。
一阵风吹过。
他放在墓碑前的一张照片,被吹了起来。
是他和他父亲的合影。
照片飘飘悠悠地,就要掉进旁边的水沟里。
周屹川想去抓,却没抓住。
眼看照片就要落下。
一只半透明的手,突然出现,轻轻地,托住了那张照片。
然后,把它,稳稳地,放回了墓碑前。
周屹川愣住了。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
那里,空无一物。
只有那张照片,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好像,从来没有动过。
他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夕阳落山。
他转身离开。
这一次,他的脚步,好像,比以前轻快了一些。
我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
阳光穿过我的指缝,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笑了。
也许,我留下来,是对的。
这个世界,总需要一些,傻傻的守护者。
无论是生,还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