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年,苏家绸庄的朱漆大门被枪托砸开时,我正用羊毫小楷抄写《心经》。
父母的血染红了祖传的云锦缎子,丫鬟小桃把我塞进后院狗洞的刹那,我摸到她腕骨上温热的玉镯——那是娘今早刚赏她的。
上海百乐门的胭脂水粉盖不住苏州口音,直到那晚流氓的刀尖划破我旗袍。
江墨轩的子弹擦着我耳际飞过时,我突然闻见苏州老宅的腊梅香。
这位黑帮头目书房里竟挂着文徵明的字,他指尖敲着日军密电文件对我说:“苏小姐,令尊发现的走私账本,够要租界三颗人头。”
当我替他挡下那颗射向心口的子弹时,听见他手枪保险栓弹开的脆响——像极了小桃玉镯碎裂的声音。
1 凤穿牡丹谜
窗外的雨丝黏在玻璃上,油灯在父亲眉宇间投下跳跃的光影。
他手中那份新得的湘绣纹样被摊在光亮的酸枝木桌面上,而我握着羊毫小楷的手顿在半空,墨汁在锋尖将滴未滴。
父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混入了窗格外的飒飒雨声:“卿儿,这东西……不该出现在咱们库里。”
纸上的凤穿牡丹,凤翼处缀着的分明是新式军舰的冷硬线条,硬生生劈开了旧日的锦绣云烟。
母亲坐在旁边,指尖轻抚过摊开的一匹正红云锦,那锦缎上饱满的暗八仙纹路,在她指下如同活转过来。
她叹了口气,没说话,只余指尖在柔软光滑的锦缎上划过时,留下微微下沉的痕迹。
我垂眼看着宣纸上未干的墨字——“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窗外那苏州老城,黑沉沉的屋瓦鳞次栉比,蜿蜒如墨,在斜雨织成的纱幕里,渐渐失了棱角。
门是被撞开的。
那声音,不啻惊雷。
硬木碎裂的炸响、军靴沉重的踢踏声,还有刺耳的、仿佛要将空气也撕开的粗暴呼喝,猝然混杂着涌入小小的书房,将那一室宁静温婉的灯光撕扯得粉碎。
油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灯焰窜高,又猛地矮塌下去,像是受惊的心跳骤停。
父亲下意识地猛起身,宽大的袖子带倒了桌边一只青玉笔洗。
碧绿的脆响在地砖上炸开,水渍横流,混着飞溅的墨汁,如同骤然泼开的一幅狂乱写意。
“张督军……”父亲喉结滚动,想挡在母亲与我身前,声音却在喉咙里被掐住了尖。
母亲扑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肩膀,她的手臂那么紧,带着微颤,指尖冰凉,深深陷进我背部的衣料里,几乎要嵌进骨头。
“卿儿……”她只发出短促破碎的音节,带着某种绝望的湿意喷在我耳畔。
为首的军官矮壮,满脸横肉,下颌新添了一道狰狞的疤,雨水正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滴,洇湿了脚下的波斯地毯。
他看着父亲,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仿佛在欣赏猎物无谓的挣扎。
“苏老板,贵号新得的那本‘花样’册子呢?张督座说,那玩意儿金贵得很,不是你该碰的。”
父亲挺直了脊背,脸上血色尽褪,苍白得如同院墙上的积雪,声音却出奇地稳住了:“张督军说笑,小民一向只做本分生意,哪里敢沾惹不该沾惹的东西。”
他的话飘在书房血腥气渐浓的空气里,像一片脆弱的羽毛。
疤脸军官嗤笑一声,那笑声刮得人耳膜生疼。
他目光像带着钩子,毫无人性地扫过母亲和我,然后缓缓抬起右臂,握着一支短枪的手臂如同僵硬的树干,定在父亲的方向。
“敬酒不吃……”声音是磨砂的粗粝,未尽的词意悬在陡然凝滞的空气里。
他身后那些野兽般的兵,几乎是同时踏前了一步,眼中泛着嗜血的寒光,几把明晃晃的刺刀猛地扬起,撕裂了凝滞的光影。
书房角落那只半人高的青瓷花瓶上,一朵绘得极为精致的缠枝西番莲,在灯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
“小桃——!”是母亲嘶哑的惊叫,如同钝器猛然刮过薄冰,迸裂的绝望足以刺穿耳鼓。
她被两个士兵粗暴地按在书案上,父亲试图挣脱钳制扑过去,却结结实实挨了一枪托,那沉闷的撞击声像是骨骼碎裂的呻吟。
就在这片翻搅的混乱里,一道瘦小的身影猛地从廊柱的黑影里蹿了出来!
是小桃!
没有片刻犹豫,她像只受惊的狸猫,一把撞开正扑向我的一个兵痞,使出全身力气箍住我的腰,不由分说地将我狠狠向后门拽去!
那力道凶猛得几乎要扯断我的肋骨。
“跑!小姐!”小桃的声音破裂尖锐,带着濒死的凄厉,刮过我的耳膜。
她的身体成了我仓皇后退中最倔强的盾牌。
撞翻的花架砰然倒地,盆兰跌碎,陶片与泥土四溅,飞起的碎屑模糊了视线。
我甚至没看清身后的情形,只感觉小桃箍在我腰上的手臂传来一阵难以承受的推搡之力,伴随着“噗”的一声轻响,像是什么利器撕开了厚实的布帛。
噗!
温热的、浓稠粘腻的液体,带着令人晕眩的铁腥味,猛然喷溅在我的后颈和左侧脸颊上。
滚烫得像是在皮肉上骤然点燃的细小火焰,瞬间又失去温度,只余下一片冰凉粘腻的腥红。
我的脚步被那巨大的推力带得一个踉跄,整个人直直扑向前方,眼看就要撞在冰冷的石墙上。
危急间,身体的本能压过了恐惧的僵直,我双手胡乱伸出死命抵住粗糙的墙面。
我颤抖着回头。
就在那一霎,撞入眼帘的是一抹刺目的银亮刀尖,正从那片青色的棉布窄袖口里穿透出来。
刀尖带着新鲜温热的猩红,映着书案上那盏骤然被撞倒的油灯,燃起的火焰腾空蹿起,猛地舔舐着散落的账页,迅速燃烧起来。
小桃的身体像断线的木偶般向后软倒,一只手还徒劳地、紧紧地抓着我旗袍的下摆边缘,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嶙峋发白,拽得那片精致的布料几乎撕裂。
“快走!后门……”她倒下去,只吐出这半截气音。
青砖地冰冷的触感隔着薄薄的鞋底侵入脚心,而她腕子上那圈水头很好的碧玉镯子,此刻被浓稠的血染得诡异,在我涣散的视线里晃了一下,像一个被掐灭的幽魂。
母亲绝望凄怆的哭喊与父亲暴怒但迅速被打断的吼声,被淹没在粗暴的呵斥和钝器击打皮肉的闷响中,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血腥之网,沉甸甸地向我的头顶压下来。
我牙关紧咬,几乎将下唇咬穿,一股铁锈味直冲喉间。
在那一秒,世界所有的光与声都碎成了齑粉,只剩下小桃手腕上那抹刺眼的碧绿和染血的银亮刀尖在视野里无限放大、旋转。
身体比濒死的意识更快。
我猛地收回了目光,指甲死命抠进墙缝里粗糙的泥灰和砖块,尖锐的刺痛刺穿了恐惧带来的麻木。
胸腔里像是被塞满了燃烧的炭块,几乎要炸开,吸进的每一口空气都灼烫得带着火苗。
我借着那股推搡的残余力量和从骨髓里榨出的最后一丝力气,扭身,狠狠撞开了那扇虚掩的、通往幽深后巷的窄窄木门。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浓重的、冰冷的雨腥气和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将我吞没。
身后的火光,隔着一扇摇摇欲坠的木门猛烈地跳跃了一下,照亮了破门瞬间巷口水洼里飘着的几片破碎的蜡梅花瓣,又被黑暗无情地掐灭。那点转瞬即逝的光亮,带着苏州园林特有的、即将被彻底焚毁的脂粉气息,像一场仓促不堪的告别,彻底沉没在无边的雨夜里。
2 血色乐门
上海冬天的寒气,像细密的针尖,无孔不入。
从黄浦江面吹来的冷风刀子似的割在脸上,带着浓重的潮腥气,顺着“百乐门”巨大霓虹招牌下敞开的缝隙钻进脖颈,渗进骨头缝里。
舞厅里的喧嚣是另一种刺骨的寒冷。爵士乐尖锐的小号声横冲直撞,旋转的七彩玻璃光柱扫过一张张迷醉得忘却晨昏的脸庞,晃得人眼晕。
浓烈的脂粉香、雪茄烟雾、廉价香水、汗味和食物变质的甜腻味儿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人每一次吸气都憋闷得想吐。
我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躲开那些随着音乐节拍胡乱挥舞的手臂和踉跄碰撞的舞步,走向角落那张小圆桌。
脚步放得又轻又快,像是怕惊动了什么蛰伏的怪兽。指尖触到冰冷光滑的玻璃杯壁,冻得骨头缝里都发酸。
桌边那位新来的洋人军官显然喝得有点高,深陷在皮沙发里,大马金刀地敞着腿。
他醉眼蒙眬地盯着我俯身放酒杯的动作,嘴里呜噜着一串不成调的洋文,带着浓郁的酒气,猛地伸出手来,粗糙的手指径直摸向我的手背。
皮肤瞬间绷紧,我迅速抽手,身体几乎是以一种排练过无数次的本能向后一缩。
“Sir, your cognac.”(先生,您的干邑)
吐字又轻又快,尾音微颤,下意识地裹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吴侬软调,像初春柳丝拂过水面。这口音在这洋泾浜的嘈杂里像一道细小的裂痕。
军官的手落了空,抓在了冰凉的玻璃杯上。他似乎有些不满,眉头拧起,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含混的咒骂。
“啧,新来的?躲什么躲?”一个油腻腻的声音带着恶意在我旁边响起。
是经常在这一带走动的刘管事,顶着一张虚肿的脸膛,目光黏滞地在我身上来回刮蹭,嘴里嚼着槟榔,一股子劣质烟草的酸腐味弥漫开来。
“来这儿装什么大小姐?懂不懂规矩?惹得长官不快,你担得起?”
心脏在肋骨后面不受控制地咚咚狂跳,像要撞碎出来。
胃袋一阵抽搐发紧,反呕的感觉顶到喉咙口。
我低着头,强迫视线盯着托盘上水渍留下的模糊印子,吸了口气,试图压下那股眩晕感,竭力想吐出一句敷衍周旋的话。
但舌头僵硬得像块木头,所有那些应付场面的话语,都干涸在喉咙里,哽着,堵着。
正当那股粘稠的羞辱和恐惧像冰冷的软泥般要将我凝固在地毯上时,舞池里骤起的骚动像海浪般涌了过来。
尖锐的碎裂声——是玻璃杯或者酒瓶被砸碎了,随即是女人短促凄厉的尖叫和粗暴野性的哄笑怒骂。
乐队的演奏停了,只剩下鼓手惊慌失措、不成调的几声零落鼓点。
“妈的,哪来的杂碎,敢在这儿撒野?!”粗野的吼声炸开。
几个明显喝了酒、满脸痞气、穿着短打的人,围住了舞池中央一个穿绯红旗袍的歌女,为首的那个叼着烟卷,眼角有道蜈蚣似的长疤,一把扯住歌女的头发往下拽,歌女疼得脸都白了。
场子瞬间乱了。客人们惊呼着躲开,侍者躲得更远。
一股冰冷的气流在那一刻钻进了我的后衣领,激得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栗。心跳诡异地漏了一拍。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喧闹陡然降调的瞬间,从遥远冰冷的记忆中挣扎着复苏了——是苏州园林深处,小佛堂外那株老腊梅的味道。
凛冽又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暖意,冰片似的干净。
也就在这思绪电闪的刹那间,那长疤脸突然松开了歌女,目光淫邪地扫过舞池边几个慌乱躲避的女孩,最终,毒蛇一般盯住了我。
确切地说,是盯住了我旗袍开衩处露出的一截莹白的小腿。
他咧嘴一笑,满口黄牙,带着几个同伙,拨开人群直冲过来。
“这个好!水灵!”他伸手就抓。
冷风卷着江水的腥气撞在后背上,隔着薄薄的舞女旗袍,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腥膻的酒气和恶意的热浪已然扑到脸上。
那带着刀疤的脸在我眼前放大,粗糙油腻的手指带着汗湿就要攥住我的胳膊。
那苏州腊梅的冷冽气味,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无比真实。
像是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气息的到来,彻底破开了混乱的屏障。
“嗤——!”
一道极轻微、极迅疾的破风声。
几乎是贴着我左侧鬓角擦过去的。
一缕蜷曲的头发被那股锐利的气流猛地切开、带起,随即无声地飘落在我肩头。
皮肤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锐物带来的、转瞬即逝的灼烫感。
一道狭长的阴影从我眼前掠过,快如幽灵。
下一刻——
“噗!”
沉闷的入肉声。
长疤脸的狞笑凝固在脸上,那双淫邪的眼睛骤然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短促嚎叫,像被掐断了脖子的野狗。
探向我胳膊的那只手僵在半空,然后像枯枝般垂落。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整个人像散了骨架似地向后踉跄撞去,撞翻了一张摆满酒瓶的小圆桌。
玻璃破碎的声音刺耳地响起。
他的喉咙正中,斜斜地插着一把短小的、三棱形状的军刺,血,正从那里汩汩涌出,在旋转的彩灯光柱下呈现出诡异而粘稠的颜色。
时间仿佛停顿了一秒。
舞厅里原本鼓噪的哄闹、尖叫,瞬间被抽走了全部的空气,陷入死一般的凝固。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在原地,像一幕骤然被定格的黑白默片。
只有那支三棱刺的尖刃处,一滴粘稠的血珠慢慢凝聚成形,拉长,终于在死寂中“嗒”地一声,砸在他胸前深色的短褂上,洇开一小片浓重到化不开的暗影。
下一秒,如同冷水泼入滚油,更大的、失魂落魄的尖叫和惊呼轰然炸开。
人群疯狂地向两侧涌开,桌椅倒地、杯盘破碎的声音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末日般逃命的恐慌浪潮。
我呆立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如同被浇铸的冰雕,刺鼻的血腥气直冲鼻腔,激得胃里翻江倒海。
双脚却像是焊死在了这腥红的地毯缝隙里,半步也挪动不得。
纷乱狼藉的人潮如潮水般向两旁退开,混乱惊恐。他踏着满地的狼藉走来,靴底踩过碎裂的玻璃残渣,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嚓嚓”声。
身形高而峻拔,深灰色的长衫料子像是沉淀了夜色,在旋转变换的霓虹灯光下流淌着冷而稳的光泽,将周围喧嚣的光影都无形地压暗了几分。
步伐从容,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穿行在这片由惊恐构成的真空地带里,周围狂乱的奔逃仿佛自动为他让开通路。
他越走越近。
方才擦过我鬓角的那一丝微不可闻的热意,在我脸侧的皮肤上,悄然地沉淀下来,仿佛一片羽毛落下无声的烙印。
他的目光掠过我,很短暂的一瞥。
那目光没有什么温度,沉得像浸在冰水里的乌玉,带着审视,却又奇异地没有太多探究的意味,更像是在确定一件物品是否安然无损。
仅仅一掠,便转向瘫在地上抽搐、喉咙被洞穿仍在汩汩冒血的长疤脸。
“拖走。”
两个字,沉而稳,如同两块冰冷的玉石碰撞在一起,清越穿透周遭的嘈杂混乱。
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这片区域的骚动。
立刻有两个穿着黑色短褂的精悍人影,默不作声地从旁边阴影里闪出,动作麻利地夹起还在抽搐的垂死之人,无声地拖向更幽暗的舞厅深处。
他的视线这才重新落回我脸上,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地开口,语气淡漠得如同问候天气:
“吓着了?”
目光扫过我肩头那缕被削断的头发,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喉咙干涩得发紧,胃里一阵阵紧缩,翻搅着。
方才近在咫尺的死亡腥气和瞬间炸开的恐惧尚未平息,甚至能听见自己牙齿轻轻磕碰的微响。
然而,那极其短暂的一瞥里,没有怜悯,没有兴趣,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确认和随之而起的、微妙的厌恶——那是强者对于弱小和脆弱本能的轻蔑。
这目光反而像冷水泼面,让我近乎涣散的感官猛地一个激灵。
指关节攥得死紧,指甲嵌入掌心,一阵钝痛勉强压下了喉咙口那股恶心欲呕的酸气。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舞池上方巨大的琉璃吊灯洒下浑浊的光线,在我眼中晃动。
“没有。”两个字从我齿缝里挤出来,像落在地上的冰珠子,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硬和冷。
方才那股幻觉般的腊梅气息,已彻底消散在舞厅浑浊粘稠的空气中,一丝痕迹也无。
他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梢,似乎是这冷淡生硬的回答有刹那的意外。
那双过于沉静的深黑色眼瞳里,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影子——苍白、僵硬、狼狈,肩头挂着一绺被利器削断的头发,滑稽地翘着,眼底深处却跳跃着某种烧得灼人的东西。
像是冰原上猝然跃起的火焰。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周遭的惊惶混乱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壁障隔开,形成一个小小的、令人窒息的气泡,将我们两人裹在其中。
血腥味如同冰冷的藤蔓,顺着鼻腔往上爬。
掌心的刺痛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压住了胸腔里那股翻腾欲呕的血气。
他站在我面前,仅仅是站在那里,那股沉默本身就如同一座冰山压在眼前。
空气凝滞,死寂在我与他相隔的一步之地膨胀蔓延,连舞台上残留的惊恐鼓点声都仿佛被隔绝了。
他深灰色的长衫下摆沾了一点酒渍,在迷乱的灯光下晕开一小片暧昧不明的污痕,像一道被强行打断的污秽伤口。
“去后面。”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依然没什么波澜,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沉郁调子。
那命令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截断了所有可能产生的犹豫或反驳。他仿佛不是在与人商量,而是在陈述一条必然的轨迹。
两个穿着黑色对襟褂子的汉子早已悄无声息地堵住了我任何可能的退路。
他们的眼神警惕得像猎鹰,沉默地站在两步外,肩膀紧绷,透着一股压抑着力量的沉寂。
方才拖走长疤尸体的干脆利落还清晰地烙印在我的感官里。
没有选择的余地。甚至没有时间滋生更多的恐惧。
那冰冷的权威感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
心脏在肋骨下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的剧痛。
我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微微发颤的指尖上,那上面还残留着冰冷的托盘和粘稠的酒汁气息。
牙根紧咬着,舌尖尝到了唇上血腥的滋味。
无声地,我挪动了脚步,向着舞厅侧面那条通常只有侍者和打手穿行的昏暗甬道走去。
脚步有些发虚,踩在铺着薄薄地毯的甬道上,感觉不到一丝真实的踏实。
甬道里光线昏暗,只有墙壁高处零星嵌着几盏惨白的小灯,照亮墙上斑驳的深色污渍和胡乱涂画。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食物馊坏的气息和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臭味,比舞厅里的味道更加污浊刺鼻。
身后的脚步声沉稳地跟随,每一步都敲打在寂静里,带着无形的重量,步步紧逼。
一扇漆成暗褐色的门出现在面前,材质厚重,不透半点光。
门板上贴着褪色的财神像,边缘已卷曲发黑。
带我来的那个黑衣汉子,如同一个哑巴的影子,伸出手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狭窄的甬道里显得异常空洞。
等待的几秒钟被拉得极其漫长,只有我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在耳边聒噪,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吞下这污浊粘稠的腐气。
门轴发出轻微的呻吟,开了一道缝,柔和的光线泄出,带着一丝迥异的、古旧纸张的幽微气味。
眼前是一间格局方正的房间。
四壁皆书。高大的红木书柜从地面一直顶到天花,整齐码放着深浅不一的书脊,有厚重的蓝布函套线装古籍,也有崭新的西式精装厚册。
房间里安静得不似人间,只有一盏青瓷罩子的台灯在宽大的书案上洒下柔和的黄光,光晕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
书案一角,一方深墨色的砚台里,墨汁浓稠,散发出淡淡的墨香。
一柄红木的镇纸随意压着几页写满漂亮小楷的信笺。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近乎禅室的沉静和时间的厚重感。
与我身后那片喧嚣混乱、血腥污浊的舞厅世界,仿若阴阳两隔。
他在我身后走进来,顺手带上了那扇沉重的门。
隔绝了外面所有声响。
室内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柔化了深灰色长衫的边缘轮廓,却让他的侧面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更为冷硬分明。
他不紧不慢地走向书案。
我僵立在门口,像闯入者屏住了呼吸。
他在宽大的黄花梨木书案后坐下,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刚才在舞厅里以一把三棱刺精准收割人命的人并非是他。
书案一侧,靠墙的多宝架上除了几件素雅的瓷瓶,还随意地扔着一把黑色的德制“匣子炮”,冰冷的金属枪身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
他的目光在书案上停留片刻,骨节分明的手指屈起,随意地叩了叩桌面一角。
“江墨轩。”他没有看我,声音平得像古井的水面,波澜不起。
修长的指尖滑过桌面上几张刚刚送来的日文报纸,动作平稳,眼神却骤然锐利,鹰隼般攫住其中一页左上角的密电摘要。
那锐光只一瞬便隐去,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指尖轻轻敲击着标题下某个不起眼的词组。
“苏世良先生的事,”他没有停顿,语气依旧淡然,视线终于抬起来,落在我脸上,像两枚冰冷的钉子,“并非仅得罪了张某人那般简单。”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我的耳膜上,却沉得像冰冷的铅块坠入无底寒潭,瞬间激起一圈无声却致命的漩涡。
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血液骤然冲向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
“……你说什么?”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变了调,不像是我的嗓子发出来的。
书案上的灯光安静地照着他轮廓分明的脸,一侧是古籍的肃穆阴影,一侧是被灯光勾勒出的冰冷线条。
他的视线没有移开,深潭般的眼底映着一点跳跃的火光——或许只是灯焰的微芒,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审视。
3 账簿惊魂
炉子上的水铫子发出轻微的嗡鸣,蒸汽顶得壶盖噗噗作响。
空气里茶香氤氲,带着龙井特有的炒豆清气,丝丝缕缕地缠上来,试图抚平紧绷的神经,但收效甚微。
黄花梨大案沉重安稳得像一张历史的伏帖。江墨轩垂着眼帘,似乎在打量书案正中摊开的一幅古卷。
纸张泛着柔和含蓄的旧黄色泽,边角已磨得起了毛绒,上面墨痕清瘦峭拔,是文徵明晚年的小字——那是父亲念叨过多次却始终无缘得见的孤品。
那手好字如同旧年的月光,沉静而内敛。他的指尖悬在墨迹之上,并未触碰,像是在感受某种无形无质的锋芒,动作闲适得像江南园林里的主人。
然而下一瞬。
他那只悬停的手,骨节线条清晰有力,忽然随意地往书案边缘一搭,离刚才还流连在古雅墨色旁的位置不过数寸。
中指、食指和无名指的指节弯曲,轻轻叩了两下深色的木头。
动作很轻,笃、笃两声,短促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打断意味。
书案后一道阴影处悄无声息地向前移动了半步。
是个穿着利落短袄的汉子,精悍得像一把收在鞘里的短刀。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轻轻放在江墨轩叩击过的那一小块桌面上。
动作恭谨无声,放下东西便立即退回阴影里,再次融进沉寂。
全程没有半点声响,像剪掉了一个多余的默片片段。
那纸袋毫不起眼,黄褐色,方方正正,封口处盖着一个模糊不清的蓝色印戳。
像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小污点,落在肃穆的案头。
江墨轩端起手边刚刚由人无声奉上的青瓷盖碗。
纤细的骨节托着温润如玉的瓷器,动作沉静雅致。
他没有看我,目光重新落回那幅文徵明的字卷上,仿佛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说一件不甚相干的事,声音如同隔了一层薄雾:
“令尊,是个顶会看帐的人。”
茶盖被他用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发出极细微的、玉器相碰的清脆声响。
他用碗盖撇开漂浮的几片碧绿茶芽,抿了一口,姿态从容,仿佛谈论的不是血腥阴谋,而是雨后的新茶滋味。
“可惜,”
茶汤被他含在口中片刻,喉结微动,那温和的雾气被他的目光刺穿,显出底下金属般的寒意。
他没有看那文件袋,也不看我,语气平淡无波地继续道,“账簿看得太深,看到了几条从日本商社名下仓库,‘走丢’的军火运输线。”
他说到“走丢”二字时,尾音微沉,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一股寒气猝不及防地沿着我的脊椎向上猛窜,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那个雨夜里轰然的撞门声、破碎的青玉笔洗、刺目的刀光与小桃腕上染血的碧玉镯……
所有的记忆碎片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在这一刻轰鸣着倒灌回来,几乎要将我撕碎!
父亲临窗看账的背影、母亲指尖抚摸云锦的动作……
全都被“军火运输线”这五个冰锥般的字,活生生钉穿!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挤压得无法跳动也无法呼吸。
眼前光影浮动,书案、字卷、青瓷茶盏都开始摇晃旋转。
我猛地扶住近旁一把椅子的高背,冰凉的硬木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狠狠灼痛掌心,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没有软倒下去。
指甲抠进木头纹理里,指关节绷得雪白,几乎要勒断。
牙齿咬破了舌尖,浓重的腥甜在口中蔓延开来,和那无孔不入的茶香混合成一股令人眩晕的味道。
“张督军,”江墨轩的声音再次响起,波澜不惊,如同在念诵一则早已熟知的公文,“不过是拿了日本人的枪炮,替他们行个方便,好让那些见不得光的船只,在长江口少些‘麻烦’。”
他放下茶盏,青瓷底座落在硬木案上,一声轻响,像一声叹息。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书案对面那张平静的脸上。
是平静,却绝非淡漠。那双深黑的眼睛里,此刻像结着一层冰,冰层之下隐着刀锋折射出来的幽冷反光。
他谈论着能掀起腥风血雨的交易,语气却像品评着一杯茶。
“至于苏先生……”
他那看似随意搁在案边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指腹无声地碾过桌面,
“和他看到关键节点账簿的那个下午。”
没有说完。
也不需要说完。
话语戛然而止地悬在半空,像一把已然出鞘的利刃无声地架在颈上,明晃晃地映着台灯惨淡的光芒,剩下的真相只需想象便足以噬人骨髓。
呼吸变得异常艰难粗重,胸口剧烈起伏,像是破风箱被蛮力拉扯,每一次吸气都刮着生疼。
扶住椅背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指甲在坚硬的红木上刮蹭出细微但刺耳的声音。
那声音,诡异地在我混乱至极的脑海里,与小桃腕骨上那碧玉镯子碎裂时的清响重合在了一起——清脆、决绝、走向毁灭的尽头。
那碎裂声仿佛还在耳边尖锐回旋。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出口的声音沙哑干涸,像砂纸在摩擦木料。
喉咙火烧火燎地疼,每一个字都像挤出来的一样,
“你……和他们……”
剩下的话堵在喉咙里,问不出也咽不下。是在同一个漩涡里吗?还是……
螳螂身后的黄雀?
江墨轩终于抬眼,目光稳稳地落在我脸上。
那眼神没有任何温度,清晰地倒映着我此刻的惨白、失控和那极力压制却依旧从每个毛孔里透出来的刻骨恨意。
他眉峰微微蹙起,似乎对我用了这样一个词——“他们”——将他和那些人置于一处,感到一丝极其轻微的不悦。那是一种顶尖掠食者领地被冒犯时的微小反应。
“有些东西,”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语气甚至更淡了些,目光掠过我的脸,落在我身侧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外面喧嚣与内里静寂的门上,
“既然你看见了,也听见了……”他顿了顿,食指无意识地划过桌面,停在那份黄褐色文件袋的边缘,
“便成了我的麻烦。”
指尖又轻轻敲了一下文件袋,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
他没有再看我,视线飘向窗棂上朦胧的夜色,声音落回那层冰封的平静里,补完了后半句:
“我得看着我的麻烦。”
黄浦江的腥风像无数细密冰冷的针,透过“黑龙会”总部门厅厚重丝绒门帘的缝隙,执拗地钻进来。
空气里沉淀着上等沉水香沉稳的烟迹,丝丝缕缕,却压不住那种从四面八方渗透而来的、来自庞大城市底部的粗砺和阴冷。
大块青石板铺成的地面,被无数匆匆来去的脚步磨得滑亮,在顶光下映出幽冷的光泽。
两侧高大的立柱和深色壁板,沉重地挤压着视野,投下幽深的、难以测量的阴影区域。
我刚踏进这门厅没多久,靴跟敲击石板的声音便在前方走廊拐角处响起。
笃,笃,笃,稳而沉,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权威感。
声音不紧不慢,直接朝我这边靠近。
“会长在书房?”
是副手陈九爷。
他刚从外面回来,黑绸短打的肩上沾着几粒细碎的雪沫子,很快便融化了。
他身材高大健硕,肩背如山般厚实,步伐沉稳有力,脸上没什么笑意,眼睛像淬炼过的黑铁块。
目光掠过我时,像审视一件不合时宜的障碍物,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和冰冷。
领着我往里走的伙计脚步停住了,身体下意识地微微绷紧了些:“是,九爷。苏小姐来了。”
陈九爷在几步外站定,双手抱在胸前。
他上上下下打量我,如同在掂量砧板上的一块肉。那目光从发丝扫到脚尖,带着砭骨的寒意和嫌恶。
末了,鼻子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哼音,像猛兽从胸腔里挤出的不满,短促而充满威胁性。
“又是你?”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摩擦般刺耳的质感,门厅里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会长最近要忙的大事不少……没闲空听不相干的人说东道西。”
每个字都咬得很硬,像是带着棱角的小石子砸过来。
领路的伙计垂下头,不敢接话,像座僵硬的石雕。
四周往来的人影也默契地自动放轻了脚步,视线巧妙地避开这片旋涡的中心区域。
无形的压力骤然从四面八方的阴影里挤压过来,粘稠而滞重,仿佛踏入了泥泞的水底。
寒意从接触着冰凉地面的脚底猛地窜起。
我抬起眼,迎上那道铁块般的视线。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四肢,但另一股更原始更灼热的东西在胸腔深处挣扎着破土而出——那是在小桃染血的碧玉镯上看到的幽光,是在百乐门刺鼻血腥味中炸开的冰冷意志。
这目光里的嫌恶和拒绝,非但没有将我击退,反而像火星溅进了干草堆。
指尖在宽大丝绒袖口里蜷紧,指甲抵着柔软的掌心,带来一丝支撑般的刺痛。
我没有退缩,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目光落在陈九爷那张布满冷硬线条的脸上,声线尽力稳着,字句却清晰地切割开沉寂:
“是不是‘东拉西扯’,江先生自有定夺。烦请带路。”
后半句是对着领路的伙计说的,语气是不容敷衍的。
陈九爷的眼神骤然一冷。
他抱着手臂的肌肉明显绷紧了,那黑黝黝的眼睛里像是骤然砸落一片雪渣。
他嘴角向下猛地一撇,如同刀锋向下刻出的纹路。
他向前重重踏了一步!
那块头带来的压迫感猛地扑面而来,门厅高悬着的水晶灯吊饰轻微地晃了一下,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不知死活!”
低沉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冰冷的怒意和猛兽被触怒时的咆哮感。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紧,危险如同绷到极致的弓弦。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
“九爷。”一道平直的声音如同冷泉流石,适时地从斜后方一根巨大的立柱后响起。
一个人影从立柱侧后方的暗影里无声踱出。
是秦三。
他身形偏瘦,套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鸦青色旧棉袍,肩膀微塌,显得有些不起眼。
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那种苍白,下颌略尖,唯有那双眼,细长的凤眼里像是藏着一块久经揉搓,冷而韧的冰玉。
他步子很轻,落在光滑的石板上几乎没有声响。
脸上挂着一丝极淡的笑意,眼神却清透得如同冰针,直刺入眼前胶着的紧张对峙气氛中,精准地将其穿透。
“会长交代过,”
秦三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够清晰的传过来,对着陈九,也像是解释给我听,
“请苏小姐来查些旧账上的字迹。有些老花码字,怕是您我一时半刻都分不太清。”
他说话时唇角弧度维持着那种刻板的、程式化的微笑,视线飘向我,那冰玉般的眼珠在我脸上毫无温度地滑过,停留了不到半秒,便又落回陈九脸上。
空气凝滞了一瞬。
陈九爷如山般耸立的肩膀猛地起伏了一下,那沉重的怒意被强行压抑下去,凝聚成更冷的锋芒,几乎要从眼角溢出来。
他死死地盯着秦三,半晌,那僵硬的唇角才扯开一丝极度冰冷嘲讽的弧度,像是生铁被蛮力扭曲。
“好,好得很。”
他一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又冰又沉。
他目光再次钉在我脸上,如同淬毒的箭镞在箭囊里撞击摩擦,杀气几乎凝成实质,
“我倒要看看,这些死人骨头上磨出来的花样,能有什么用!”
撂下这句话,陈九爷不再多看我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
他猛地一拂袖,带起的风声都带着凛冽的寒意,转过身,靴跟用力砸在青石板上,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通往侧门的深长走廊尽头,每一次踏地都回荡着未消的怒气。
门厅里只剩下我和秦三。
门帘缝隙里的寒风卷着几片零星的细雪吹进来,在灯下一掠即融。
沉水香似乎也被刚才那一番惊心动魄驱散了暖意,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味道。
秦三脸上那抹刻板的笑意也随之散去,像被风吹掉的窗花纸,只余下一张无动于衷、看不出喜怒的寡淡面孔。
那双细长的凤眼终于再次看向我,冰玉里面除了清醒的评估,再无他物。
他微微侧身,做了个简洁的手势:“苏小姐,请。”
两个字,利落干脆,如同冷铁碰撞,再无半分之前的客套假面。
4 墨轩密谈
书房的空气沉得像一块浸了水的旧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
秦三带路,我们穿过一条条幽深的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挂着些泛黄的旧照片,多是些模糊不清的江湖人物,眼神里透着股子狠劲儿。
我紧跟着他,脚步轻得像片飘落的叶子,生怕惊动了什么。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陈旧的纸墨味扑面而来。
江墨轩坐在书案后,手里捏着一支毛笔,正对着摊开的账簿出神。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身上,微微一怔,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
“来了。”
他放下笔,声音依旧淡淡的。
我走到书案前,坐下。
书案上堆满了各种文件,账簿、电报、报纸,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
我随手翻开一本账簿,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符号,有些地方还画着些奇怪的标记,像是某种密码。
“这是苏家的账簿?”我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江墨轩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落在账簿上,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苏家被抄家,就是因为这本账簿。”
他缓缓说道,声音低沉而有力,
“账簿上记录着日本商社的军火走私路线,张督军为了掩盖真相,不惜灭口。”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地盯着他:“那……那日本人呢?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墨轩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深邃而复杂:“日本人在上海经营多年,一直试图控制上海的商业命脉。
苏家的绸缎生意,虽然规模不大,但却是连接南北的重要枢纽。
他们想要通过控制苏家,进而控制整个上海的商业网络。”
我咬了咬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那……那父母……”
“他们是被张督军的手下杀害的。”江墨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对汉奸愤怒,“张督军为了讨好日本人,不惜一切代价。”
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我趴在书案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把所有的悲伤和愤怒都发泄出来。
江墨轩站起身,走到我身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别哭。你终究会为你父母报仇的。”
我抬起头,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心里的悲伤渐渐被一种坚定的力量所取代。
我擦干眼泪,站起身:“一定会的。”
江墨轩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好像是没想到娇小姐会有如此坚定的眼神。
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同意了。
5 酒馆枪战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江墨轩开始秘密调查日本商社和张督军的勾结。
我们收集证据,寻找证人,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打草惊蛇。
在这个过程中,我逐渐了解了江墨轩的过去。
他原本是一个普通的书生,因为家世显赫,从小就被父母寄予厚望。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家破人亡。
他流落街头,被一个黑帮头目收留,从此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但他心中始终怀着一份正义,暗中保护着上海的百姓免受外敌和军阀的侵害。
我对他既敬佩又有点心疼,可能是同病相怜吧。
敬佩他身处黑帮,却心怀正义;心疼他背负着沉重的过去,却依然坚持着自己的信念。
一天晚上,我们在一家小酒馆里接头。
酒馆里人声嘈杂,烟雾缭绕,我们坐在角落里,低声交谈。
“江会长,我觉得日本人不会善罢甘休的。”我说道,眼神里带着一丝担忧。
江墨轩点了点头,目光坚定:“我知道。但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只要再找到几个关键证人,就能揭穿他们的阴谋。”
我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心里感到一丝安慰。
但就在这时,酒馆的门突然被猛地推开,几个穿着黑衣的人闯了进来。
他们手里拿着枪,眼神里透着股子杀气。
“江墨轩,苏婉卿,你们跑不掉了!”为首的一个黑衣人狞笑着说道。
我的心猛地一沉,知道是日本人找上门来了。
江墨轩站起身,走到我身边,将我护在身后。
“交出账簿,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黑衣人威胁道。
江墨轩冷笑一声:“账簿?你们做梦!”
说着,他猛地掏出手枪,对准了黑衣人。
黑衣人见状,也纷纷举起了枪,双方对峙着,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酒馆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我抬头一看,只见一群穿着黑色短褂的人冲了进来,正是江墨轩的手下。
“会长,我们来晚了!”为首的一个汉子喊道。
江墨轩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动手!”
说着,他率先开枪,打中了为首的一个黑衣人。
双方随即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枪战。
子弹在酒馆里穿梭,打在墙壁上、桌子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我躲在江墨轩身后,心里既害怕又紧张。
我慢慢挪到一个隐蔽且有掩体的角落,生怕我影响到他打人导致战况对己方不利。
江墨轩一边开枪,一边对我说:“苏小姐,别怕。”
我点了点头,心里感到一丝温暖,从未想过会有陌生人会关心我。
6 真相大白
经过一番激烈的战斗,黑龙会的人击退了黑衣人。
但他们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有几个手下受了重伤。
江墨轩看着受伤的手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悲痛。
他走到我身边,轻轻拍了拍我:“苏小姐,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日本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点了点头,跟着他走出了酒馆。
外面下着雨,雨丝打在脸上,冰凉冰凉的。
我们冒着雨坐车回到了黑龙会的总部。
回到总部后,我们开始整理收集到的证据。
账簿、电报、报纸,一张张、一份份,都记录着日本商社和张督军的勾结。
“墨轩,我觉得我们得把这些证据公之于众。”我说道,眼神里带着一丝坚定。
江墨轩点了点头,目光坚定:“是的,只有这样,才能揭穿他们的阴谋,为你的父母报仇。”
我们开始策划如何将这些证据公之于众。
我们联系了上海的几家报社,但都被拒绝了。
他们害怕得罪日本人和张督军,不敢刊登这些内容。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
张督军因为贪污受贿,被上级查处,被调离了上海。
这个消息让我们看到了希望。我们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将证据公之于众。
一天晚上,我们在一家秘密印刷厂里,将证据印成了传单。
第二天晚上,我们带着传单,来到了上海的街头。
我们一边走,一边散发传单。
传单上记录着日本商社和张督军的勾结,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
很快,传单就在上海传开了,人们纷纷议论着这件事。
日本人见状,开始对我们进行疯狂的报复。
他们派出杀手,试图刺杀我们。
但黑龙会都早有准备,一次次都失败了。
而且张督军在调离的路上也被杀了。
7 夕阳归途
经过一番险阻,苏家被抄家的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父母也得以安息。
我站在父母的墓前,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天上也下着蒙蒙细雨。
我跪在地上,轻声说道:“爹,娘,女儿给你们报仇了。”
江墨轩站在我身边,沉默的给我撑着伞。
我站起来抬起头,感激看着他。
“江会长,谢谢你。”我轻声说道。
虽然江墨轩只是顺手帮我,但如果没有他我可能一辈子都报不了仇。
江墨轩笑了笑,“苏小姐,接下来打算去哪?”
我愣了一下,去哪?
苏州?
家已经没了,回去也没意思。
我摇摇头,“留在上海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从父母墓前离开,夕阳洒在我们身上,温暖而明亮。
我们继续漫步在夕阳下,身影渐渐拉长,仿佛要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