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赘婿,也就是旁人嘴里的“倒插门”。
成亲前,所有人都说我走了大运,能娶到柳家那个出了名温柔贤惠的二姑娘柳书意。
他们说她性子软,让我以后多担待,护着她点。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成亲后,我那“哭声能震天”的丈母娘,和“志向比天高,本事比纸薄”的大舅哥,第一次上门“借”钱。
我刚要拍桌子,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媳妇开了口。
从那天起我才明白。
我们家这屋子,到底谁才是顶梁柱。
她不是性子软,她只是懒得跟傻子一般见识。
但谁要是把她当傻子,那乐子可就大了。
1、这福气,有点烫手
我是个赘婿。
这俩字说出去,总带着点别样的意味。
我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
我叫顾安,家里穷,但书读得还行。柳家老爷子看中我,说我将来能有出息,便把二女儿书意许给了我。
陪嫁是城南这座两进的小院子,外加一百两压箱底的银子。
条件是,我得入赘。
我无所谓,反正我家那边的亲戚,跟没有也差不多。
我只觉得,我顾安这辈子,最大的运气,就是娶了柳书意。
我媳妇长得好看,跟画里走出来似的,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眼睛弯弯的,像一汪春水。
她唯一的缺点,就是性子太软了。
这是全家,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共识。
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成亲第二天,我那丈母娘周氏,就把我拉到一边,语重心长。
“顾安啊,我们家书意,从小就心善,耳根子软,以后你可得多担待着她,别让她在外面被人欺负了。”
我当时点头如捣蒜,心里想的是,外面人哪有机会欺负她,别被您老人家欺负干净了就谢天谢地了。
这话我没敢说。
因为丈母娘那一家子,确实不是省油的灯。
尤其是我的大舅哥,柳承嗣。
一个眼高手低、好高骛远的家伙。
今天说要跟人合伙开绸缎庄,明天说要盘个酒楼,反正每次开口,都离不开一个“钱”字。
这不,今天又来了。
我正在书房里温书,就听见前院传来了丈母娘那标志性的大嗓门。
“书意啊!我的好女儿!娘可想死你了!”
我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书卷,揉了揉太阳穴。
来了,准没好事。
我走到堂屋,果然看见丈母娘一屁股坐在主位上,大舅哥柳承嗣腆着个肚子,像个老爷一样坐在旁边,小姨子柳书兰则在东张西望,眼睛滴溜溜地转,不知道在打量什么。
我媳妇柳书意,正端着一盘刚切好的瓜果从厨房出来,脸上带着一贯温和的笑。
“娘,大哥,小妹,你们来啦。快,吃点水果。”
她把果盘放下,挨个给他们倒茶。
那样子,真是贤惠得没话说。
我走过去,冲他们拱了拱手。
“岳母,大哥,小妹。”
丈母娘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大舅哥则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嘴角一撇,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妹夫还在用功呢?这都考了几年了,还没个功名,我们柳家的门楣,可就指望你了啊。”
这话说的,刺耳。
我拳头紧了紧,刚想开口反驳,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搭在了我的手背上。
是书意。
她冲我安抚地笑了笑,那意思是,别急,看我的。
我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只见书意坐到丈母娘身边,柔声问道:“娘,今天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丈母娘一听,立刻拍了下大腿,戏来了。
“哎哟,我的好女儿,你可真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娘要是不说,你大哥这事可就真没着落了!”
她说着,开始抹起了那干打雷不下雨的眼睛。
“你大哥,最近认识了一位贵人!说是京城来的大商人,手里有个天大的好买卖!往边关贩运茶叶,跑一趟,本钱就能翻三番!”
我心里冷笑。
这剧本我熟。
上回是贩丝绸,上上回是贩药材,每次都说是“天大的好买卖”,每次都赔得底朝天。
“那位贵人说了,就差五百两银子的本钱!你大哥要是能凑上,以后可就是大老板了!到时候,给你和你妹夫,脸上不也有光吗?”丈母娘说得唾沫横飞。
柳承嗣在一旁,挺直了腰板,仿佛他已经成了那个大老板。
“妹妹,这次绝对是真的!我跟那贵人喝过好几次酒了,人家那气派,啧啧!”
我看着他们母子俩一唱一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五百两?
真是狮子大开口。
我们家总共就那一百两的压箱底银子,还是当初书意的嫁妆。
这摆明了就是要把我们家底都掏空。
我气得就要站起来理论。
“你们……”
“夫君,”书意又一次拉住了我,声音还是那么柔,“别急,听大哥说完。”
她转过头,看向柳承嗣,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崇拜”。
“大哥,这可真是大好事呀!京城来的贵人,那定是见多识广。不知道这位贵人高姓大名,家住何方?改日我们也好备些薄礼,上门拜访一下,感谢他对大哥的提携之恩。”
这话一出,柳承嗣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
“啊……这个……贵人嘛,都忙得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姓……姓王,对,王老板!”
“哦,王老板啊。”书意点点头,一副深信不疑的样子,“那敢问大哥,你们合伙做生意,可有签下契书?这五百两不是小数目,总得知会一下,这银子是算入股,还是算借贷,日后分红又该如何计算,总得有个凭证,我们心里也踏实些。”
柳承嗣的脸开始有点挂不住了。
“嗨!自家兄妹,谈什么契书!伤感情!再说了,我跟王老板那是过命的交情,人家信我!”
“大哥的交情自然是信得过的。”书意继续微笑着说,语气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质疑。
“只是,这茶叶贩运,路途遥远,中间风险颇多。万一……我是说万一,路上遇到些波折,是该大哥一人承担,还是王老板与大哥一同承担?这权责若是不分清楚,日后怕是会伤了大哥与王老板的和气。我们做弟妹的,也是为你着想。”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表达了关心,又把所有关键问题都摆在了台面上。
柳承嗣的额头开始冒汗了,支支吾吾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丈母娘一看儿子要顶不住,赶紧出来打圆场。
“哎呀,书意,你这孩子,怎么跟你大哥算这么清楚!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大哥还能骗你不成?”
“娘,我不是这个意思。”书意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
“我只是觉得,大哥这是要做大生意了,凡事都得按规矩来,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小打小闹。这才是正经做生意的态度,想必那位王老板,也是看中大哥这份沉稳,才愿意带他发财的吧?”
一顶高帽子送过去,柳承嗣不戴也得戴着。
他要是说没规矩,就等于承认自己不靠谱。
他要是说有规矩,那契书、凭证就一样都不能少。
他被堵得满脸通红,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那个……王老板,今天……今天回京城了!说是家里有急事,过两个月再回来!生意的事,不急,不急!”
说完,他站起身,拉着丈母娘就往外走。
“娘,我突然想起我还有点事,咱们先回吧!改天再来看妹妹!”
丈母娘也被绕晕了,被他拖着,嘴里还念叨着:“哎,这怎么说走就走啊,五百两还没……”
声音越来越远。
小姨子柳书兰看了看她哥她妈,又看了看桌上没吃完的水果,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跟着走了。
院门关上,世界清静了。
我看着我媳妇,她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茶杯,脸上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
“书意,辛苦你了。”
她转过头,靠在我怀里,小声说:“不辛苦。就是有点费口水。”
我忍不住笑了。
“我刚刚差点就没忍住。”
“我知道,”她说,“夫君是读书人,讲的是君子之道。跟他们,讲不通的。”
“那跟你讲得通吗?”我低头看她。
她仰起脸,在我下巴上亲了一下,眼睛亮晶晶的。
“夫君说什么,都讲得通。”
那一刻,我心里暖洋洋的。
什么赘婿,什么功名。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我当时天真地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我忘了,我那个大舅哥,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种。
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
2、一根簪子,钓出多少心思
大舅哥那所谓的“茶叶生意”消停了几天,家里也难得清静。
我以为他们终于意识到,从我们这里是榨不出油水来的。
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年轻了。
他们只是换了种策略。
正面强攻不行,就开始侧翼迂回。
这次的主力,换成了我那小姨子,柳书兰。
这天下午,书意在院子里侍弄她那几盆花草,我则在廊下看书。
柳书兰一个人来了。
她今天穿了件新做的鹅黄色衣裙,头上还簪了朵绢花,看起来比平时多了几分娇俏。
只是那双眼睛,依旧賊兮兮的。
“二姐,姐夫。”她一进门,嘴巴就跟抹了蜜似的。
书意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是书兰啊,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想姐姐了呗。”柳书兰亲热地挽住书意的胳膊,眼睛却瞟向了书意头上的发簪。
那是一根白玉簪子,是当初柳老爷子还在时,特意给书意打的,玉质温润,雕工精细,是书意最珍视的东西。
“姐姐,你这根簪子真好看。”柳书兰的语气里充满了羡慕。
书意笑了笑,没说话。
“姐,”柳书兰开始撒娇了,“过两天城里有个诗会,我也想去见识见识。可是……我没什么像样的首饰,去了怕给咱们柳家丢人。你这根簪子,能不能……借我戴两天?”
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以我对这小姨子的了解,东西到了她手上,那就是肉包子打狗。
我刚想开口拒绝,书意却抢先了。
她取下头上的玉簪,递给柳书兰,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
“好啊,你喜欢就拿去戴吧。不过可得小心点,别弄丢了。”
柳书兰喜出望外,接过簪子就往自己头上一插,左看右看,美得不行。
“谢谢姐姐!你真好!我保证,就戴两天,用完就还你!”
她说完,像只得了手的狐狸,高高兴兴地跑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书意,你怎么就这么借给她了?这簪子……”
“夫君,我知道。”书意拉着我的手,让我坐下。
她重新给我沏了杯茶,不紧不慢地说:“这簪子,她不会还的。”
“那你还借?”我更不解了。
“不借,她有后招。”书意吹了吹杯子里的热气,“她会去跟娘哭诉,说我这个当姐姐的小气,一根簪子都舍不得。然后娘就会上门来闹,说我不顾念姐妹情分,到时候,更麻烦。”
“那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她!”我还是觉得憋屈。
“当然不能。”书意看着我,狡黠地眨了眨眼,“我只是在想,一根簪子,能换她做什么呢?”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
接下来的两天,我算是见识到了。
柳书兰说借两天,结果第四天了,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第五天早上,书意突然对我说:“夫君,家里酱油没了,你去跑个腿吧。”
我应了声,刚要出门,她又叫住我。
“顺便去趟西街的‘多宝斋’当铺,帮我问问,最近有没有人当了一根白玉簪子。”
我愣住了。
“你是说……”
“去吧,”她笑了笑,“问问就知道了。”
我怀着一肚子的疑惑去了。
西街的“多宝斋”,掌柜的跟我还算熟络。
我把簪子的样式一说,那掌柜的一拍大腿。
“哎哟!顾相公,你问这个巧了!前两天,是有一个姑娘来当了根一模一样的簪子!”
“当了多少钱?”我心里一沉。
“二十两银子。”掌柜的伸出两根手指,“我瞧着那玉色不错,还想多给点,那姑娘急着用钱,二十两就当了。”
我谢过掌柜,心情沉重地回了家。
一进门,就把事情跟书意说了。
她听完,一点也不意外,只是点了点头。
“嗯,知道了。”
“就知道了?”我急了,“那可是爹留给你的遗物!就这么被她二十两银子当了?不行,我这就找她算账去!”
“夫君,别急。”书意拉住我,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账,自然是要算的。但不是现在,也不是我们去找她。”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她自己把这事闹大的时候。”书意给我倒了杯水,“她当了簪子,得了二十两银子。这钱,她肯定不会自己留着。”
我脑子转了一下,瞬间明白了。
“大舅哥!”
书意赞许地点点头:“那二十两,八成是进了大哥的口袋,又拿去做他那‘翻三番’的梦去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书兰把簪子当了,她现在最怕的,就是我们去问她要。所以,她会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件事给圆过去。”
“她怎么圆?”
“很简单,”书意看着窗外,眼神变得有些深邃,“她会说,簪子丢了。”
果不其然。
又过了两天,柳书兰哭哭啼啼地跑来了。
这次,丈母娘和柳承嗣也跟着一起来了,一个个义愤填膺,兴师问罪的架势。
一进门,柳书兰就“扑通”一声跪在了书意面前。
“二姐!我对不起你!你的簪子……你的簪子被我不小心弄丢了!”
丈母娘立刻接上话茬,指着书意就开始数落。
“柳书意!你看看你做的好事!书兰年纪小,不懂事,你那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随便借给她?现在好了,丢了吧!你这不是害她吗!”
我听得火冒三丈。
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借东西的人没错,丢东西的人没错,反倒是你这个主人错了?
我正要开口,书意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我稍安勿躁。
她亲自扶起柳书兰,拿出手帕给她擦眼泪,语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傻妹妹,哭什么。一根簪子而已,丢了就丢了,人没事就好。快起来。”
柳书兰愣住了,似乎没想到书意会是这个反应。
丈母娘也愣住了。
她们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什么“你别怪妹妹”、“你得饶人处且饶人”,全被堵了回去。
书意这么大度,她们反而不好再说什么了。
柳承嗣在一旁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教训道:“书兰!以后长点记性!你看你二姐多大度,还不快谢谢你二姐!”
柳书兰连忙点头:“谢谢二姐,谢谢二姐。”
一场闹剧,似乎就要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我心里憋着一口气,觉得太便宜他们了。
就在这时,书意开口了。
“不过……”
她这两个字一出口,柳家三口的表情瞬间又紧张了起来。
书意慢悠悠地说:“那簪子,毕竟是爹留下的念想。这么丢了,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书兰,你是在哪儿丢的,仔细跟我说说,咱们再去找找看,兴许能找回来呢?”
柳书兰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说:“就……就是在诗会上,人太多,挤了一下,回头就不见了。”
“哦?哪个诗会?城东李员外家的那个?”书意问。
“对……对对!就是那个!”柳书兰连忙点头。
书意笑了。
那笑容,在我看来,如春风拂面。
但在柳家三口看来,恐怕比冬天的寒风还刺骨。
“这就怪了。”书意歪了歪头,一脸天真。
“李员外家的诗会,是昨天才办的。可我前天,怎么就听说,西街‘多宝斋’的朝奉,收了一根跟我那一模一样的白玉簪子呢?”
话音刚落。
整个堂屋,死一般的寂静。
3、打蛇打七寸,算账要算根
书意那句话,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
落在柳家三口的耳朵里,却重如千钧。
柳书兰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丈母娘那张准备继续撒泼的嘴,张着,半天合不上。
大舅哥柳承嗣的脸色最是精彩,青一阵,白一阵,像是开了染坊。
我站在一旁,心里那叫一个痛快。
这感觉,比三伏天喝冰镇酸梅汤还爽。
“二……二姐……你,你胡说什么……”柳书兰的声音抖得像筛糠。
“我胡说吗?”书意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冷了三分。
她走到柳书兰面前,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那当铺的朝奉,跟我家夫君还算熟络。他说,是个跟你年纪相仿的姑娘,当了二十两银子。他还说,那姑娘看起来急着用钱。”
书意顿了顿,目光转向了柳承嗣。
“大哥,我记得前两天,你还跟人吹嘘,说又找到了一条发财的路子,这次是倒卖北方的皮货,就差二十两的本钱。不知道这笔钱,你凑够了没有?”
釜底抽薪。
不,这简直是把锅都给端了。
她不仅点破了柳书兰当簪子的事,还把背后真正的指使者,柳承嗣,给直接揪了出来。
柳承嗣的三角眼瞪得溜圆,指着书意,嘴唇哆嗦着。
“你……你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我没有!”
“有没有,大哥心里清楚。”书意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她重新坐下,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仿佛刚才那番话,不过是随口问了句“今天天气不错”。
这种极致的平静,反而给了对方最大的压力。
丈母娘终于反应过来了。
她一看事情败露,立刻改变策略,开始撒泼打滚。
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拍着大腿,开始嚎啕大哭。
“哎哟喂!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养了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眼狼啊!”
“柳书意!你还有没有良心!那是你亲妹妹!亲哥哥!你就为了根破簪子,这么逼他们!”
“不就是二十两银子吗?我们柳家养你这么大,难道还不值二十两银子吗?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娘儿几个啊!”
哭声震天响,词儿一套一套的。
要是换了别人,这会儿早就心软了,或者被她闹得头昏脑涨,只想快点息事宁人。
但我媳妇是谁?
她是柳书意。
她把茶杯放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哭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站起身,走到丈母娘面前,然后,缓缓地,蹲了下来。
她没有去扶,也没有去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娘,开口说道,声音依旧很轻。
“娘,您先别哭。咱们今天,就把这笔账,好好算一算。”
“算……算什么账!”丈母娘被她看得有点发毛。
“就算算,养我这么大,到底花了多少钱。”书意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自我出生,到我出嫁,一共一十六年。吃穿用度,就算您偏心哥哥和妹妹,把我那份往高了算,一年十两银子,顶天了吧?”
“十六年,就是一百六十两。”
“我出嫁时,爹给我备的嫁妆,除了这座宅子,还有一百两压箱底的现银。这笔钱,我一文没动,一直在我这里。”
她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钱袋,放在了地上。
“出嫁那天,娘您拉着我的手,说大哥做生意周转不开,从我这拿走了三十两。”
“去年开春,您说家里要修缮,又拿走了二十两。”
“年中,小妹说要买新衣首饰,参加王员外家的赏花宴,拿走了十两。”
“入冬,大哥说跟人喝酒,失手打了人,要赔医药费,又拿了二十两。”
她每说一笔,柳家三口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这些事,他们以为书意性子软,拿了也就拿了,她根本不会记在心上。
谁能想到,她记得清清楚楚。
“零零总总加起来,一共八十两。对吗,娘?”书意问道。
丈母娘的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如今,书兰又拿了价值至少五十两的簪子,当了二十两银子。咱们就算二十两。”
“八十两,加二十两,正好一百两。”
书意把那个钱袋,往丈母娘面前推了推。
“您养我十六年,算您一百六十两。我还了您一百两。如今,还欠您六十两。”
“这宅子,是爹留给我的,不能动。但我可以给您立个字据。从今天起,我跟夫君,省吃俭用,每年还您十两,六年还清。从此,养育之恩两讫,您看,可好?”
整个房间,落针可闻。
我震惊地看着我媳妇。
我只知道她聪明,却不知道她能决绝到这个地步。
她这是要……算清恩情,划清界限?
丈母娘彻底傻眼了。
她本来是想用“养育之恩”来道德绑架,结果书意直接把这份“恩情”,给她量化成了白银,还要分期付款还清。
这下,她那套说辞,彻底没了用武之地。
她要是说好,那以后就别想再用亲情当借口来要钱。
她要是说不好,那就等于承认,她不是为了恩情,就是为了钱。
“你……你这个不孝女!”半晌,丈母娘才憋出这么一句话,声音干瘪无力。
“娘,我只是觉得,一家人,明算账,才不伤感情。”书意的表情,依旧是那么平静。
“既然簪子已经当了,钱也花了,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小妹弄丢簪子,心里肯定也不好受。为了让她长个记性,以后不再犯同样的错,我看这样吧。”
她看向柳书兰。
“这宅子还缺个打扫浆洗的丫鬟,我看也别请外人了。就让小妹过来帮忙,工钱不用给,就当是抵那簪子的钱。什么时候,我觉得她活干得差不多,能抵上簪子的价了,这事就算了了。”
柳书兰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让她来当丫鬟?干粗活?
她从小到大,可是连碗都没洗过一个!
“我不!”她尖叫起来。
“可以。”丈母娘和柳承嗣还没开口,书意就点了点头。
“那我就拿着当票,去报官。就说有人偷了我价值五十两的玉簪,如今人赃并获。按大周律,盗窃财物价值三十两以上,需杖责二十,并入狱半年。小妹,你自己选吧。”
柳书兰的尖叫声卡在了喉咙里。
脸色比纸还白。
丈母娘想说什么,柳承嗣一把拉住了她,冲她摇了摇头。
他知道,柳书意说到做到。
真闹到官府,丢人的,还是他们柳家。
最后,这场闹剧,以柳书兰咬着嘴唇,含着眼泪,点头同意告终。
柳家三口,走的时候,一个个都像是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
我关上院门,回头看着我媳妇。
她正站在院子里,看着她那些花儿,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走过去,心里五味杂陈。
“书意,你刚才……是认真的吗?真的要跟他们算清恩情?”
她回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
“夫君,你知道无底洞吗?”
我点了点头。
“人的贪念,就是无底洞。你退一寸,他们就进一尺。今天是一根簪子,明天,就可能是这座宅子。”
她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不是要跟他们断绝关系,我只是要让他们知道,我这里,有条线。谁踩过线,就得付出代价。”
我搂紧了她。
原来,她那看似柔弱的肩膀上,承担了这么多。
她不是冷酷,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我们这个小家。
而我,能做的,就是永远站在她身边。
4、一碗参汤,两种人心
自从柳书兰被迫来我们家“抵债”之后,家里着实热闹了不少。
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第一天洗衣服,差点把我的两件长衫染成一个颜色。
第二天扫地,灰尘扬得比她人还高,呛得自己眼泪直流。
第三天让她择菜,半个时辰,就掐了三根豆角。
我看着都着急。
书意倒是不急不躁,也不骂她,也不说她。
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看着柳书兰干。
柳书兰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偏偏又不敢偷懒,只能笨手笨脚地继续。
那副模样,看得我直想笑。
丈母娘心疼小女儿,隔三差五就跑过来,名为“探望”,实为“监工”。
每次来,都带着点东西。
今天是一包点心,明天是几尺花布。
当然,这些东西最后都进了柳书兰的肚子和房间。
她来了也不干别的,就坐在院子里,唉声叹气,指桑骂槐。
“哎,真是同人不同命哦。有的女儿嫁了人,就跟享福的少奶奶一样,使奴唤婢的。有的女儿,就得给人当牛做马,干粗活累活。”
“这人心要是偏了,天都看不下去哦!”
她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屋里屋外的人都听见。
书意全当耳旁风,手里的针线活,一针都没错。
倒是柳书兰,听着她娘的话,越发委屈,干活的动作也越发磨蹭。
这天,丈母娘又来了。
这次,她提着一个食盒。
一进门,就满脸堆笑,跟之前判若两人。
“书意啊,顾安啊,都在家呢?”
我跟书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警惕。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娘,您怎么来了?”书意放下手里的活,迎了上去。
“哎,娘这不是看书兰在你这,给你添麻烦了嘛。”丈母娘拉着书意的手,亲热得不行,“这孩子从小被我们惯坏了,你多担待。娘今天,特意炖了锅老参汤,给你们夫妻俩补补身子。顾安读书辛苦,书意你操持家务也累。”
她说着,打开食盒。
一股浓郁的药材香味立刻飘了出来。
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看起来确实用料十足。
她把汤端出来,先是递给书意。
“来,好女儿,快趁热喝了。”
书意微笑着接过来,却没有喝。
她转手,把那碗汤递给了我。
“夫君读书最是耗费心神,还是夫君先喝吧。”
我刚要接,丈母娘立刻把碗抢了回去,脸上的笑容有点僵。
“哎,这怎么行!这是给你们俩炖的!都有份,都有份!”
她说着,又从食盒里端出另一碗,递给我。
“来,顾安,你也喝。”
然后,她把第一碗又塞回书意手里,眼睛盯着她,那意思很明显:你快喝。
我心里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这老太太,今天也太殷勤了,殷勤得反常。
我端着碗,没有动。
我看书意。
书意也看着我,她冲我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然后,她端起那碗参汤,放到鼻子下闻了闻,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
“真香啊。娘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她说完,看向正在院子角落里,费劲地跟一盆脏衣服作斗争的柳书兰。
“书兰,你也累了吧?过来歇歇,喝碗汤。”
柳书兰一听,眼睛都亮了,丢下搓衣板就跑了过来。
“谢谢二姐!”
她伸手就要去拿书意手里的碗。
“等等。”书意却把手收了回来。
柳书兰的手停在半空中,不解地看着她。
丈母娘的脸色也变了。
“书意,你这是干什么?一碗汤,你还舍不得给你妹妹喝?”
“娘,您误会了。”书意笑得一脸无害。
“我是觉得,我这碗,是您亲手递给我的,是您对我的心意。我怎么能转手就给别人呢?这是对您的不敬。”
“我夫君这碗呢,是您对我夫君的关爱。也不能动。”
她顿了顿,指着食盒里。
“那里不是还有吗?让小妹自己盛一碗,不就好了?”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丈母娘的表情像是吞了只苍蝇,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就……就炖了两碗!没……没了!”
“哦?这样啊。”书意点点头,一脸惋惜。
“那可真不巧了。书兰,看来你没口福了。那姐姐就不客气了。”
说着,她作势就要把碗送到嘴边。
“别喝!”丈母娘和柳书兰,异口同声地尖叫起来。
那声音,凄厉得像是见了鬼。
我心里一凛,手里的碗差点没拿稳。
有鬼!
这汤里绝对有鬼!
书意的手停在半空中,故作惊讶地看着她们。
“娘,小妹,你们这是怎么了?不是你们让我喝的吗?”
丈母娘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她冲过来,一把夺过书意和我手里的两碗汤,“砰”地一声放回食盒里,动作大得汤都洒了出来。
“那个……这个参啊,性热!我突然想起来,你们俩最近都有点上火,不适合喝!对,不适合!”
她语无伦次地找着借口。
“这汤,我还是端回去,给你大哥喝吧!他身子虚,正好补补!”
说完,她盖上食盒,拉着还一脸懵逼的柳书兰,头也不回地跑了。
那背影,仓皇得像是后面有狗在追。
看着她们落荒而逃的背影,我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放下碗,走到书意身边,声音有点发干。
“书意,那汤里……”
“应该放了巴豆一类的东西。”书意看着食盒洒出来的汤汁,眼神冰冷。
“巴豆?”我倒吸一口凉气,“她们想干什么?”
“她们不想干什么。”书意摇了摇头,“是大哥,他想干什么。”
我脑子飞快地转着。
大舅哥柳承嗣……巴豆……
我突然明白了!
“他是想……让我们俩喝了泻药,然后趁我们起不来身,进屋来……”
“偷钱。”书意替我说完了后半句。
我的心沉了下去。
上次是骗,这次是下药偷。
他们这是不把我们家掏空,誓不罢休啊!
“他们怎么敢!”我气得浑身发抖。
“狗急了跳墙,人穷了,什么都敢。”书意叹了口气,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疲倦。
“夫君,我本来以为,小惩大诫,能让他们收敛一点。现在看来,是我把他们想得太好了。”
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有些人,你不把他打到疼入骨髓,他是永远不会长记性的。”
我看着她。
我知道,我那温柔贤惠的媳妇,这次是真的动了怒。
而柳家那帮人,也即将要为他们的愚蠢和贪婪,付出他们无法承受的代价。
5、请君入瓮,瓮中捉鳖
丈母娘和柳书兰落荒而逃后的第二天。
家里异常的安静。
柳书兰没来“抵债”,丈母娘也没来“探望”。
我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们策划的“参汤事件”失败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有点坐立不安,温书也温不进去。
“书意,他们会不会……”
“会。”书意正在剪一截灯芯,头也没抬,“大哥那个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次不成,他一定会想别的办法。”
“那我们怎么办?总不能天天防着他们吧?”
“为什么要防?”书意抬起头,冲我神秘一笑,“我们应该给他们创造一个机会。”
“什么?”我没听懂。
“夫君,你不是一直想去拜访城外白鹿书院的张山长吗?听说他最近正在开坛讲学。”
白鹿书院的张山长,是当世大儒,我确实仰慕已久。
只是书院路途颇远,一来一回,至少要三天时间。
“我是想去,可家里……”
“家里有我。”书意站起身,帮我整理了一下衣领,“你就放心去吧。正好,也让他们觉得,我们放松了警惕。”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家里不是有老鼠吗?总得等主人不在家的时候,它们才敢出来,把洞里的粮食,全都搬出来。”
我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是想……引蛇出洞。
不,是引鼠出洞。
还要让老鼠把偷来的东西,都摆在明面上。
“可是,你一个人在家,我怎么放心?”我还是担心。
“放心吧,夫君。”她拍了拍我的手,“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你只管安心听学,回来,看一出好戏。”
看着她自信的样子,我心里的担忧,渐渐被一种期待所取代。
我了解我的妻子。
她不动则已,一动,必然是雷霆万钧。
好,我就听她的。
我也很想看看,她到底准备了怎样一出“好戏”。
第二天一早,我就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囊,跟书意告了别。
我故意在出门的时候,跟街坊邻居大声说了,要去白鹿书院求学,三日后方归。
我相信,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柳家人的耳朵里。
我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但我并没有真的去白鹿书院。
而是在城外绕了一圈,天黑之后,又悄悄地潜了回来,从后院的矮墙翻了进去。
这是我和书意事先商量好的。
她不放心我,我更不放心她。
这出戏,我必须得在最近的地方看着。
我藏身在后院的柴房里,透过门缝,能清楚地看到正屋的动静。
书意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晚上,她跟往常一样,做饭,吃饭,然后坐在灯下看书,做针线。
亥时一到,她便吹了灯,屋里一片漆黑。
万籁俱寂。
我躲在柴房里,喂了半宿的蚊子,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就在我快要以为他们今晚不会来的时候。
子时刚过。
后门处,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来了!
我屏住呼吸,眼睛死死地盯着门缝外。
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摸进了院子。
为首的,正是我的大舅哥柳承嗣。
后面跟着的,是丈母娘和柳书兰。
他们一家三口,这是准备全家总动员,来光顾自己女儿女婿的家啊!
我气得牙根痒痒。
只见柳承嗣领着他娘和他妹,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来到了正屋窗下。
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细长的竹管,捅破窗户纸,往里吹了一股淡淡的青烟。
迷魂香!
我心里一惊!
他们竟然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我攥紧了手里的木棍,差点就要冲出去。
但我忍住了。
我相信书意。
她肯定料到了这一步。
果然。
等了一会儿,柳承嗣觉得屋里的人应该已经昏睡过去,便用一把小刀,小心地拨开了门栓。
三人闪身进了屋。
很快,屋里就传来了翻箱倒柜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们出来了。
柳承嗣手里,多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
丈母娘怀里,抱着书意的首饰匣子。
柳书兰手上,还拿了几件看起来料子不错的衣服。
他们收获颇丰,一个个脸上都带着贪婪而兴奋的笑容。
就在他们准备原路返回,从后门溜走的时候。
“哗啦!”一声。
院子四周,突然亮起了十几盏灯笼!
把整个小院,照得如同白昼!
院门和后门,不知何时,出现了七八个手持棍棒的壮汉,把他们的去路堵得死死的。
柳家三口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
“啊!鬼啊!”丈母娘尖叫一声,瘫倒在地。
正屋的门,开了。
我媳妇柳书意,披着一件外衣,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一个是街口的更夫王大叔,另一个,是住在我们隔壁的里正李伯。
书意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
她看着院子里惊慌失措的三人,眼神冰冷如霜。
“娘,大哥,小妹。这么晚了,你们来我家,是想帮我……捉老鼠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柳家三口的胸口。
柳承嗣的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里正李伯咳嗽了一声,走上前,看了一眼地上的包裹和首饰盒,脸色沉了下来。
“柳大嫂,柳承嗣,这……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们深夜闯入顾安家里,还拿着这些东西,这是……入室盗窃啊!”
更夫王大叔也敲了敲手里的锣。
“我刚才巡夜,亲眼看见他们翻墙进来的!我还以为是贼,没想到是亲戚!”
“贼喊捉贼”这个词,用在这里,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丈母娘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鬼,这是个陷阱!
她从地上一跃而起,指着书意就骂。
“柳书意!你这个毒妇!你算计我们!”
“我算计你们?”书意冷笑一声,“是我请你们三更半夜来我家翻箱倒柜的吗?是我逼你们用迷魂香来对付我的吗?”
她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香囊,扔在地上。
“我早就知道你们会来。窗户边,我早就挂了避秽的香囊,你们那点不入流的迷魂香,对我根本没用。”
“至于这些人,”她指了指周围的壮汉,“是我白天请来看家的护院。我一个弱女子,丈夫不在家,总得保护好自己,不是吗?”
她看向里正李伯。
“李伯,您是里正,最是公正。今天这事,人赃并获,还请您,为我做主!”
里正李伯的脸色铁青。
柳家的这些破事,他早有耳闻。
但闹到入室盗窃这个地步,还是头一遭。
这已经不是家务事,是刑事案件了。
“柳承嗣!”他厉声喝道,“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柳承嗣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里正大人!误会!这都是误会啊!我们是……是看妹妹一个人在家,不放心,过来看看!对,看看!”
“看看需要翻箱倒柜吗?”我媳awsb里冲出来,再也忍不住了。
我突然出现,又把他们吓了一跳。
“顾安!你……你不是去书院了吗?”丈母娘指着我,像是见了鬼。
“我要是真去了,今天我们这个家,是不是就被你们搬空了?”我怒视着他们。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是铁证如山,再也无法抵赖。
瓮中捉鳖。
不,是鳖入瓮中,自寻死路。
我看着我媳妇,她站在灯火下,身姿笔挺。
我知道,今晚这出戏,该到收场的时候了。
而这个收场,绝对不会是他们想要的。
6、断亲书,不是说说而已
里正李伯的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
他活了六十多年,当了半辈子里正,处理过邻里纠纷,调解过夫妻矛盾,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事。
一家人,组团来偷自己出嫁女儿的家。
说出去,整个城的脸都让他们柳家丢尽了。
“柳承嗣,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李伯的声音里透着压抑的怒火。
柳承嗣跪在地上,涕泗横流。
“李伯,我错了!我真错了!我是一时糊涂!是我鬼迷心窍啊!”
他一边哭,一边膝行到书意面前,抱着她的腿。
“妹妹!好妹妹!你饶了哥哥这一次吧!你要是把我送到官府,我这辈子就毁了!你看在爹的份上,看在我们是亲兄妹的份上!”
丈母娘也反应过来了,跟着一起哭天抢地。
“书意啊!我的心肝啊!你就饶了你哥吧!他可是我们柳家唯一的根啊!他要是坐了牢,我也不活了!”
柳书兰也跪在旁边,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会一个劲地掉眼泪。
他们又拿出了惯用的伎俩——道德绑架。
用亲情,用血缘,用一个“孝”字,来压垮书意。
周围的邻居和护院们,也开始窃窃私语。
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
把亲哥哥送进大牢,这话说出去,总归是不好听。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书意身上。
看她如何抉择。
我紧张地看着她。
我知道,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一边,是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另一边,是他们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和背叛。
我看到书意深吸了一口气。
她没有去看跪在地上的柳承嗣,也没有去看哭得撕心裂肺的丈母娘。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里正李伯。
“李伯,此事,能否借一步说话?”
李伯点了点头。
书意转身,走进了堂屋。
李伯和我,跟了进去。
她让护院们暂时把柳家三口看管起来。
堂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书意点亮了桌上的蜡烛,屋里亮了起来。
她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两样东西。
一张纸,和一个小小的红泥印盒。
她把那张纸,在桌上摊开。
我和李伯凑过去看。
只见那纸上,用娟秀却又笔力十足的小楷,写着几行字。
标题是——
《断亲书》。
我倒吸一口凉气。
李伯的眼睛也瞪大了。
只见那断亲书上写着:
“兹有柳氏女书意,因生母周氏、胞兄柳承嗣、胞妹柳书兰,屡次三番,以亲情为名,行索取之事,贪得无厌,变本加厉,至今日,更行鸡鸣狗盗之举,我心已寒,恩义已绝。为免日后纠缠不休,自今日起,柳书意自愿与柳家一刀两断,从此婚丧嫁娶,各不相干。生身之恩,来世再报。空口无凭,立此为据。”
落款处,是柳书意的名字。
只是还没有按手印。
“这……”李伯看着这份断亲书,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书意看着我们,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李伯,夫君。这不是我一时冲动。这份东西,我早就写好了。”
她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
“夫君,此事未曾与你商议,是我的不是。”
我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
“书意,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她冲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感激,也有一丝解脱。
她转头对李伯说:
“李伯,我不想把事情做绝。我也不想让我柳家的列祖列宗,因为出了一个坐牢的子孙而蒙羞。”
“所以,我给他们一个选择。”
她拿起那份断亲书,和那个小小的印盒。
“要么,他们三个,在这份断亲书上,按下手印。从此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今天晚上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也不会去报官。”
她顿了顿,声音冷了下来。
“要么,我现在就随您去见官。盗窃,用迷魂香,数罪并罚,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我柳书意,绝无二话。”
李伯看着书意,半晌,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孩子,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书意的回答,斩钉截铁。
李伯点了点头。
“好。我明白了。”
他拿起那份断亲书,走出了堂屋。
院子里。
柳家三口,看到里正拿着一张纸出来,都停止了哭嚎,紧张地看着他。
李伯把那份断亲书,举到了他们面前。
“你们自己看吧。”
柳承嗣最先凑过去,他识几个字。
当他看清纸上的内容时,整个人都傻了。
“断……断亲书?”
丈母娘不识字,急忙问:“什么书?写的什么?”
“她……她要跟我们断绝关系!”柳承嗣的声音都在发抖。
丈母娘一把抢过那张纸,虽然看不懂,但这三个字,她还是认识的。
她像被雷劈了一样,呆立当场。
“要么,按手印,此事就此作罢。”李伯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要么,我现在就带你们去官府。你们自己选。”
院子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这是一个选择。
一个在“亲情”和“自由”之间的选择。
对书意来说,是摆脱这个无底洞的自由。
对他们来说,是免除牢狱之灾的自由。
但代价是,他们将永远失去这个可以被他们无限索取的“女儿”和“妹妹”。
我看着丈母娘那张瞬间苍老的脸,看着柳承嗣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以为,他们会犹豫,会痛苦,会挣扎。
但,我错了。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柳承嗣。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决绝。
他一把抢过那份断亲书和印盒,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用自己的大拇指,狠狠地蘸了红泥,按在了纸上。
“我按!”
他咬着牙说。
接着,他把断亲书塞到丈母娘手里。
“娘!按啊!难道你真想看我去坐牢吗?”
丈母娘浑身颤抖,看着手里的那张纸,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
最终,她的眼神,从挣扎,变成了麻木。
她也伸出手,颤巍巍地,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最后是柳书兰。
她已经吓傻了,看哥哥和娘都按了,也哭着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一份断亲书。
就这么,生效了。
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没有痛彻心扉的挽留。
只有一种令人心寒的,干脆利落。
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书意。
她比谁都清楚,在这些人心里,所谓的亲情,到底值几斤几两。
它甚至,比不上对牢狱的恐惧。
李伯收起那份断亲书,对柳家三口说:
“从此以后,你们和柳书意一家,再无瓜葛。若再敢上门骚扰,休怪我不念乡邻之情。”
他挥了挥手。
“走吧。”
柳家三口,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互相搀扶着,走出了院子。
从始至终,书意都没有出来。
她就站在堂屋的门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当院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看到她的肩膀,轻轻地塌了下去。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我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她只是靠在我怀里,很久很久,都没有动。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哭。
我只知道,从今晚起,我顾安,就是她柳书意,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7、清静日子,总有涟漪
断亲之后,我们的日子,清静得像一潭无波的古井。
柳家那三口人,真的就像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一样。
再也没有不请自来的“探望”,再也没有莫名其妙的“借钱”。
柳书兰也不用来干活抵债了,书意托里正李伯把话带到,就当那根簪子,是她这个做姐姐的,送给出嫁妹妹的最后一份添妆。
从此,两不相欠。
刚开始那几天,书意的话变得很少。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看着那些花花草草,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知道,她心里不好受。
割舍血脉亲情,就像从身上活生生剜掉一块肉,怎么可能不疼。
我也不去打扰她,只是默默地陪着她。
她发呆,我就在旁边看书。
她侍弄花草,我就帮她提水。
饭菜,我学着做。
虽然做得不怎么好吃,但她每次都吃得很干净。
她知道,我想让她高兴起来。
过了大概半个月,她渐渐恢复了过来。
脸上的笑容,又重新变得生动起来。
她会跟我开玩笑了,会跟我讨论书里有趣的故事,也会在晚上,靠在我怀里,憧憬我们未来的日子。
她说:“夫君,等你考取了功名,我们就离开这里,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买几亩薄田,我织布,你教书,你说好不好?”
我说:“好。”
只要有你,去哪里都好。
日子就像流水一样,平静而温暖地淌过。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学问上,书意的身体也调理得越来越好,脸上有了红润的气色。
我们都以为,生活就会这样一直下去。
但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断,就能断得干净的。
这天,我从外面回来,看到里正李伯坐在我们家院子里,正跟书意说着什么,脸色不太好看。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李伯,出什么事了?”
李伯看到我,叹了口气。
“顾安,你回来得正好。”
书意给我倒了杯水,轻声说:“是关于……柳家的事。”
我的心沉了下去。
“他们又怎么了?”
“柳承嗣,”李伯摇了摇头,“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又出事了。”
原来,柳承嗣跟我们断亲之后,没了经济来源,又不愿意脚踏实地地干活。
之前那个所谓的“皮货生意”,自然也是个骗局,他那二十两银子,没几天就打了水漂。
后来,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堵伯来钱快,就一头扎了进去。
一开始,还赢了几把。
人一赢钱,就容易上头。
他越赌越大,结果,把柳家最后那点家底,全都输了个精光。
不仅如此,还欠了**一大笔债。
“多少?”我问。
“三百两。”李伯伸出三根手指。
我倒吸一口凉气。
三百两!
这对于柳家那样的普通人家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的人,找上门了?”
“找了。”李伯的脸色更难看了,“昨天找上门的,在柳家又打又砸,说三天之内要是不还钱,就要……就要砍掉柳承嗣一只手。”
我听得心里发寒。
虽然已经断了关系,但听到这种事,还是觉得不舒服。
“那……丈母娘她……”
“你那岳母,今天一早,就跑到我家里,跪在地上,求我来找你们。”李伯看着书意,眼神复杂。
“她说,现在只有你们,能救柳承嗣了。”
我看向书意。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没有同情,没有幸灾乐祸,什么都没有。
就像在听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的故事。
“李伯,”她开口了,声音很平静,“当初那份断亲书,您是见证人。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从此以后,婚丧嫁娶,各不相干。”
“我知道,我知道。”李伯搓着手,一脸为难,“可是……那毕竟是你亲哥哥。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砍掉一只手吧?这传出去……”
“传出去,只会说他柳承嗣好赌成性,咎由自取。”书意打断了他的话。
“与我何干?”
李伯被噎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他大概没想到,书意会这么“冷血”。
我心里却很清楚。
这不是冷血。
这是被伤透了心之后的,自我保护。
那个无底洞,她好不容易才爬了出来,怎么可能再自己跳回去?
李伯沉默了半晌,又说:“你娘说,只要你们肯出这三百两银子,她……她愿意把那份断亲书要回来,当着全里坊的面烧掉,就当之前的事,从没发生过。”
我听到这话,气得笑了。
这算什么?
施舍吗?
把我们当傻子耍吗?
需要我们的时候,就想着用“亲情”来绑架。
用完了,就一脚踢开。
现在又走投无路了,又想着用“恢复亲情”来当诱饵。
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书意也笑了。
那笑容,很淡,带着一丝嘲讽。
“李伯,您回去告诉我娘。三百两,我没有。”
“就算有,也不会给。”
“柳承嗣是死是活,是断手还是断脚,都和我柳书意,没有半点关系。”
她站起身,端起茶杯,做了个送客的姿势。
“李伯,慢走,不送。”
李伯看着她决绝的样子,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他长叹一声,摇着头走了。
我看着李伯的背影,心里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我总觉得,这事,没这么容易结束。
以丈母娘和柳承嗣的德性,他们不会就这么放弃的。
硬的不行,他们一定会来软的。
而最软的那一刀,往往,也最伤人。
8、道德的高地,站满了强盗
我的预感,很快就应验了。
里正李伯走后的第二天。
我们家门口,变得“热闹”起来。
丈母娘周氏,披头散发,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一屁股坐在我们家大门口,开始哭。
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压抑的,一声接一声的抽泣。
她什么也不说,就是哭。
路过的邻居问她怎么了,她就摇摇头,指指我们家大门,眼泪流得更凶了。
这招,高明。
她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她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被不孝女拒之门外的,走投无路的可怜母亲。
一时间,流言四起。
“听说了吗?柳家二姑娘,现在发达了,就不认亲娘了。”
“何止啊,她亲哥哥在外面欠了钱,要被人砍手了,她见死不救呢!”
“啧啧,真是人心不古啊。当初她爹还在的时候,多疼她啊。”
“越是看着柔柔弱弱的,心越狠呢。”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一句句传进我的耳朵里。
我气得浑身发抖,几次想冲出去跟他们理论,都被书意拉住了。
“夫君,别去。”
“可是他们……”
“他们想看的,就是你气急败坏的样子。”书意给我倒了杯茶,神色平静,“你一出去解释,就落了下乘。没人会听你的道理,他们只会觉得你被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
“那我们怎么办?就任由她在门口败坏我们的名声?”
“随她去。”书意抿了口茶,“天要下雨,娘要哭丧。你还能堵住她的嘴不成?”
她看着我,笑了笑。
“放心吧,哭是哭不死人的。她能哭多久?一天,两天?总有力气用完的时候。”
书意说得没错。
丈母娘在门口哭了整整一天。
从早上哭到晚上,嗓子都哭哑了。
书意硬是没开门,也没露面。
到了晚上,大概是饿了,她自己灰溜溜地回去了。
我以为她会消停了。
没想到,第二天,她又来了。
这次,还升级了。
她不仅自己来,还带来了我那个不成器的大舅哥,柳承嗣。
柳承嗣的一条胳膊,用布条吊在胸前,上面还渗着血迹。
看起来,像是真的被人伤了。
他跪在门口,丈母娘在他旁边哭得更起劲了。
“大家快来看啊!天杀的赌坊,把我儿子的手筋给挑了啊!”
“我苦命的儿啊!你妹妹心肠怎么就这么狠啊!她要是早点拿钱出来,你就不用受这个罪了啊!”
这一出苦肉计,效果拔群。
围观的邻居更多了。
所有人都对着我们家大门指指点点,议论声更大了。
甚至有几个跟柳家关系不错的“热心”大婶,开始拍我们家的门。
“开门!柳二姑娘!你快出来看看啊!”
“是啊,再怎么说也是你亲哥哥,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就算断了亲,也不能见死不救啊!这要遭天谴的!”
我在屋里听着,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这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们不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就凭着几滴眼泪,几句哭诉,就给我们定了罪。
道德的高地上,真是站满了强盗。
我看向书意。
她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显然,眼前这一幕,也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低估了他们的无耻程度。
“书意……”
她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开门。”
“什么?”
“我说,开门。”她的眼神,恢复了清明和坚定,“他们不是想让我出去吗?那我就出去,会会他们。”
她走到门口。
我也跟了过去,手里,悄悄抄起了一根晾衣服的竹竿。
大不了,今天就打出去。
书意拉开门栓,打开了大门。
门口的哭声和叫嚷声,瞬间停了。
所有人都看着她。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门口,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扫过那些义愤填膺的邻居,扫过哭天抢地的丈母娘,最后,落在了跪在地上的柳承嗣身上。
他的胳膊,确实在流血。
但他看她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直视。
“演完了吗?”书意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所有人都愣住了。
“演完了,就该我说了。”
她从我手里,拿过那份断亲书。
那份按着他们三个人手印的断亲书。
她把它举起来,展示给所有人看。
“各位街坊邻居,你们都看清楚了。白纸黑字,写的明明白白。我柳书意,与柳家,早已恩断义绝。”
“我不是不救,而是没义务救,更没道理救。”
“今天,他柳承嗣可以因为堵伯,让我拿出三百两。”
“那明天,他是不是可以因为杀人放火,让我替他去抵命?”
她的话,掷地有声。
让那些刚才还在叫嚷的邻居,一时语塞。
“可……可他毕竟是你哥哥,手筋都被人挑了……”一个大婶弱弱地说。
“是吗?”书意冷笑一声。
她突然走到柳承嗣面前,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抓住了他那条受伤的胳膊,猛地将那层布条扯了下来!
“啊!”柳承嗣发出一声惨叫。
所有人都惊呆了。
只见那胳膊上,确实有一道伤口。
但那伤口,又浅又平,血流得也不多。
根本不像是被挑了手筋,倒像是……自己用刀片划的。
最重要的是,在那伤口旁边,还沾着几根……鸡毛。
书意指着那伤口,声音陡然拔高。
“各位看清楚了!这就是你们口中,被挑了手筋的伤!”
“这血,恐怕是今天早上才杀的鸡的血吧?”
“大哥,你演得这么辛苦,是不是忘了,把作案工具给处理干净?”
柳承嗣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丈母娘的哭声,也卡在了喉咙里。
整个场面,尴尬得能用脚趾抠出三室一厅。
真相大白。
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出苦肉计!
一出用来博取同情,逼迫书意就范的,恶劣的骗局!
9、釜底抽薪,一劳永逸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围观的街坊邻居,都用一种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跪在地上的柳承嗣和瘫坐在旁边的丈母娘。
刚才还义愤填膺,帮着他们叫门的大婶们,这会儿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被人当枪使了。
还使唤得这么心甘情愿。
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柳承嗣的脑袋埋得低低的,恨不得把脸插进地砖里。
丈母娘也停止了干嚎,眼神躲闪,不敢看任何人。
骗局被当众戳穿,这种社死现场,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我看着我媳妇,心里充满了敬佩。
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刚才光顾着生气,根本没注意到那些细节。
书意没有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
她乘胜追击。
“大哥,你的演技,真是越来越好了。不去戏班子唱戏,真是屈才了。”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
“只是,你下次演戏之前,能不能先把功课做足?挑手筋是什么样的伤,你打听清楚了吗?用鸡血冒充人血,你觉得能骗得了谁?”
她每说一句,柳承嗣的头就低一分。
“还有你,娘。”书意转向周氏,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情,只剩下冰冷的失望。
“虎毒不食子。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您的亲生女儿。但您为了您的儿子,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算计我,逼迫我,败坏我的名声。您的心,是铁打的吗?”
周氏被她说得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三百两,是吗?”书意突然问道。
柳承嗣和周氏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燃起了希望的火花。
她……她是心软了吗?
“好,这三百两,我可以给。”书意淡淡地说。
我愣住了。
周围的人也愣住了。
都闹成这样了,她还要给钱?
“书意,你……”我急忙想阻止她。
她冲我摇了摇头,示意我别说话。
柳承嗣和周氏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狂喜的表情。
他们就知道!
血浓于水!
柳书意的心再狠,也不可能真的见死不救!
只要能拿到钱,今天这点脸,丢了就丢了!
“但是,我有个条件。”书意话锋一转。
“什么条件?别说一个,十个都行!”柳承嗣迫不及待地说。
“我的条件就是,”书意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这笔钱,不是我给你的。是我,借给你的。”
“借?”柳承嗣愣了一下,随即满不在乎地说,“行行行,借就借!”
反正借了,他也没打算还。
“既然是借,就要立字据。”书意继续说,“白纸黑字,写清楚,借款三百两,月息一分,一年之内,本息结清。”
“可以可以!”柳承嗣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如果一年之内还不上呢?”书意追问道。
“这个……”
“如果一年之内还不上,”书意的声音冷得像冰,“就把你们现在住的那套老宅子,过户到我的名下,用来抵债。”
“什么?!”柳承嗣和周氏同时尖叫起来。
那套老宅子,是柳家最后的根基了!
虽然不大,但位置不错,怎么也值个四五百两。
用它来抵三百两的债?
“不行!绝对不行!”周氏第一个跳起来反对。
“可以。”书意点了点头,“那你们就另请高明吧。”
说完,她转身就要关门。
“别别别!”柳承嗣一把扑了上来,死死地抓住门框。
“我签!我签!”
**的债,三天之内必须还,不然断的就不是鸡血染的胳膊,而是他货真价实的腿了!
跟腿比起来,宅子算什么?
“承嗣!你疯了!”周氏去拉他。
“娘!你别管!”柳承嗣红着眼,“不签今天就得死!签了还能多活一年!一年时间,万一我发财了呢?”
他还在做着他那不切实际的发财梦。
周氏看着儿子决绝的样子,最后也只能瘫软在地,放声大哭。
这次,是真的哭了。
书意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纸笔。
当着所有街坊邻居的面,让柳承嗣写下了借据。
借款人,柳承嗣。
担保人,周氏。
两人都在上面,歪歪扭扭地签了字,按了手印。
里正李伯,作为见证人,也在上面签了字。
书意收好借据,从屋里拿出三百两的银票,交给了柳承嗣。
“记住,你们只有一年时间。”
她说完,不再看他们一眼,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门外,柳承嗣拿着银票,如获至宝,拉着还在哭哭啼啼的周氏,一溜烟地跑了,生怕书意反悔。
围观的邻居们,也议论纷纷地散了。
今天这出大戏,真是跌宕起伏,看得人瞠目结舌。
屋里,只剩下我和书意。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书意,你真的觉得,他一年之内能还上钱?”
“他?”书意冷笑一声,把那张借据小心地收好。
“夫君,你觉得,一个烂赌鬼,拿到钱之后,第一件事是会去做正经生意,还是会去**翻本?”
我沉默了。
答案,不言而喻。
“那我们……”
“我们什么都不用做。”书意看着我,眼神里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们只需要,等一年。”
我明白了。
这是釜底抽薪。
她不是在救柳承嗣,她是在买柳家的那套老宅子。
用一种,让他们无法拒绝,也无法反悔的方式。
她不是在做慈善,她是在做一笔生意。
一笔,一劳永逸,彻底断绝后患的生意。
从今天起,柳家欠她的,就不仅仅是还不清的恩情。
还有一笔,白纸黑字,赖不掉的,三百两的巨债。
10、秋闱大比,金榜题名
送走了柳家那帮瘟神,我们的生活,终于迎来了真正的宁静。
我把全部的心思,都投入到了即将到来的秋闱大比之中。
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考试。
我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书意。
我想让她过上好日子,想让她挺直腰杆,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柳书意没有嫁错人。
她比任何人都支持我。
为了不让我分心,她把家里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每天,她都会算着时辰,把饭菜和汤水送到我书房。
晚上,不管我温书到多晚,她都会陪在我身边,为我添灯,为我研墨。
有时候我抬头,看到她在灯下安静做着针线的侧影,心里就充满了力量。
家有贤妻,夫复何求。
我暗暗发誓,此生绝不负她。
考试那天,她比我还紧张。
一大早就起来,为我准备考篮。
笔墨纸砚,干粮水囊,一件一件,仔细检查。
临出门前,她帮我整理好衣冠,轻声说:“夫君,莫要紧张,尽力而为便好。”
我点了点头,握住她的手。
“等我回来。”
秋闱一连三场,考足九天。
那九天,对我来说,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考验。
但每当我觉得疲惫不堪,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书意。
想起她温柔的笑容,想起她坚定的眼神。
我就又充满了斗志。
考完最后一场,走出贡院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阳光刺眼,我甚至有些站不稳。
恍惚间,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书意。
她就站在贡院门口不远处的大树下,踮着脚,焦急地在人群中张望。
看到我的那一刻,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她提着裙摆,向我跑来,全然不顾旁人的目光。
“夫君!”
她跑到我面前,想扶我,又怕碰到我满是尘土的衣服。
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我又心疼,又想笑。
我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怀里。
“我回来了。”
“嗯。”她在我怀里,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回家之后,她什么也没问我考得怎么样。
她只是默默地为我烧好了热水,准备了干净的衣服,做了一桌我最爱吃的菜。
她知道,我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询问,而是休息。
这份体贴和默契,千金不换。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漫长而煎熬的。
我嘴上说着不在意,但心里,其实紧张得要命。
常常半夜惊醒,一身冷汗。
书意总是会第一时间察觉,然后抱住我,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孩子一样。
“没事的,夫君。不管结果如何,你都是我心里最厉害的人。”
有了她这句话,我那颗焦躁的心,总能慢慢平复下来。
终于,到了放榜的日子。
那天,整个城都沸腾了。
铜锣声,鞭炮声,响彻云霄。
报喜的官差,骑着高头大马,在城里来回穿梭。
我坐在家里,手里的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书意比我镇定。
她还在院子里,不紧不慢地给她那些花浇水。
突然,一阵急促的锣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我们家门口。
“喜报——!顾安顾老爷,高中本科乡试,第七名举人!”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中了?
我真的中了?
还是第七名?
我整个人都懵了,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还是书意反应快。
她丢下水瓢,快步走到门口,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大红包,塞到了报喜官差的手里。
“多谢官爷!辛苦了!”
官差掂了掂红包的分量,笑得合不拢嘴。
“恭喜顾老爷,贺喜顾夫人!”
周围的邻居们,也都围了上来,道贺声此起彼伏。
“恭喜啊,顾举人!”
“我就说顾相公不是池中之物,这下好了,一飞冲天了!”
里正李伯也来了,激动得老脸通红。
“好!好啊!我们这坊里,终于出了一个举人老爷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砸得晕头转向。
直到书意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我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有泪光,但更多的是骄傲和喜悦。
“夫君,你做到了。”
我反手握紧她的手,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句话。
“书意,我们做到了。”
我中举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就传遍了全城。
我们这个小小的院子,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前来拜访的,送礼的,攀关系的,络绎不绝。
那些曾经在背后议论我们,说三道四的邻居,如今一个个都换上了最谄媚的笑脸。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我算是看得真真切切。
当然,这个消息,也一定传到了柳家。
我不知道,他们听到这个消息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是震惊?是后悔?还是嫉妒?
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已经是我和我妻子人生中的,过客。
我和书意的生活,即将翻开崭新的一页。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页,翻开得如此之快,如此的出人意料。
中举之后没几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门。
是这府城的知府大人,派来的师爷。
他不是来道贺的。
他是来……提亲的。
为知府大人的独生女,向我这个新科举人提亲。
11、富贵迷人眼,糟糠不下堂
知府师爷坐在我们家堂屋里,慢悠悠地喝着茶。
那架势,不像是在提亲,更像是在下达一个不容拒绝的通知。
“顾举人,我们家大人,非常欣赏你的才学。”师爷放下茶杯,捻着他那山羊胡。
“大人说了,英雄不问出处。虽然你是入赘之身,但这都不是问题。”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巨大的诱饵。
“只要你点头,我们家小姐,就以平妻之位嫁与你。大人还会为你打点,让你明年春闱,更有把握。日后你在官场上,也有大人为你铺路,前途不可限量啊。”
平妻。
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变相的休妻另娶。
这大周朝虽有平妻一说,但世人皆知,正妻永远是正妻。
新欢进了门,旧人还能有好日子过?
更何况,对方是知府千金。
书意这个原配,还不被她挤兑死?
我听着师爷的话,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真是富在深山有远亲,贵在闹市无人问。
我还是个穷书生的时候,没人正眼瞧我。
一朝中了举,连知府都想把女儿塞给我了。
真是莫大的讽刺。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书意。
从师爷进门开始,她就一直安静地坐在我旁边,垂着眼,一言不发。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她握着茶杯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顾安,是那种忘恩负负义,抛弃糟糠之妻的人吗?
没有她柳书意,我顾安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苦苦挣扎。
是她,给了我一个家。
是她,在我最低谷的时候,不离不弃。
是她,为我挡住了所有的风风雨雨,让我能安心读书。
现在我有了功名,有了所谓的前途,就要一脚把她踹开?
去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对那师爷拱了拱手,语气不卑不亢。
“多谢知府大人厚爱。只是,顾某才疏学浅,不敢高攀。”
“更重要的是,”我转过身,牵起书意的手,把她拉到我身边,让她与我并肩而立。
我看着师爷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我此生,有妻柳氏书意一人,足矣。糟糠之妻不下堂,这个道理,晚生还是懂的。”
我的话,掷地有声。
书意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那师爷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拒绝得这么干脆,这么不留情面。
他把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顾安!你可想清楚了!这是多大的机缘!你别不识抬举!”
“我识抬举。”我冷冷地回道,“但我更识人心。”
“好!好!好!”师爷连说三个好字,气得浑身发抖。
“有你的骨气!咱们走着瞧!”
他一甩袖子,怒气冲冲地走了。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书意还愣愣地看着我,眼泪顺着脸颊,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我抬起手,用指腹轻轻为她拭去泪水。
“哭什么,傻瓜。”
她突然扑进我怀里,抱住我,抱得很紧很紧,仿佛要将自己揉进我的身体里。
“夫君……我以为……我以为你会……”
“会答应?”我笑了,拍着她的背,“在你心里,你夫君就是那种人?”
她在我怀里摇着头,说不出话来,只是哭。
我知道,她刚才,是真的怕了。
怕我会被那所谓的荣华富贵迷了眼,怕我会丢下她。
我把她抱得更紧了。
“书意,你听着。我顾安对天发誓,此生此世,绝不负你。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她哭得更凶了。
我知道,那是喜悦的泪水。
我们拒绝了知府提亲的事,像一阵风一样,又传开了。
这次,城里的风向,彻底变了。
之前说书意心狠,说我忘恩负负义的人,现在都开始夸我。
夸我有情有义,不忘糟糠。
夸书意有眼光,嫁了个好男人。
我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可笑。
同一张嘴,可以把你捧上天,也可以把你踩进泥里。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说。
我只在乎,我怀里这个人的感受。
只是,我心里也清楚。
得罪了知府,我未来的路,怕是不好走了。
明年春闱,他若是在背后给我使绊子,我恐怕……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但我不后悔。
功名利禄,皆是身外之物。
唯有身边人,才是此生最不可辜负的。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这件事的影响。
或者说,我低估了人心的险恶。
几天后,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门。
是我的丈母娘,周氏。
还有我的大舅哥,柳承嗣。
他们不是来闹事的。
他们是来……“劝我”的。
他们一进门,就对我又是作揖,又是行礼,态度恭敬得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顾安……哦不,顾举人,妹夫。”柳承嗣搓着手,一脸谄媚。
“我们都听说了。那可是知府大人啊!多大的官啊!你怎么就……就拒绝了呢?”
周氏也在一旁帮腔。
“是啊,顾安!你是不是傻啊!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好机会啊!书意她……她是个懂事的,她不会怪你的!”
我看着他们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在劝我,抛弃他们的女儿妹妹?
就为了攀上知府这根高枝?
“你们……”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妹夫,你听我说!”柳承嗣急切地说,“你想想,你要是娶了知府千金,那你就是知府的女婿了!到时候,别说我那三百两的债,我就是欠三千两,那也不在话下啊!”
“还有我们柳家,也能跟着沾光!到时候,谁还敢瞧不起我们?”
我终于明白了。
他们不是为我好。
他们是为他们自己好。
在他们眼里,女儿的幸福,妹妹的尊严,根本不值一提。
能换来荣华富贵,能让他们鸡犬升天,那才是最重要的。
这一刻,我真是,连生气都觉得多余了。
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和恶心。
这就是书意的亲人。
这就是,她曾经拼了命,也想维系的血脉。
我看着他们那两张因为贪婪而扭曲的脸。
我突然笑了。
“你们说完了吗?”
他们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说完了,就滚。”
我指着大门,声音不大,但冰冷刺骨。
“从今以后,再让我看见你们踏进这个院子一步。”
“我就打断你们的腿。”
12、尘埃落定,人间值得
柳承嗣和周氏,被我那句“打断你们的腿”给吓住了。
他们大概没见过我发这么大的火。
两个人对视一眼,灰溜溜地跑了。
我看着他们仓皇的背影,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只有深深的疲惫。
书意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扫帚。
她走到门口,对着他们刚才站过的地方,仔仔细细地扫了起来。
仿佛那里,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扫帚。
“我来。”
她没跟我争,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夫君,你……不该为了我,得罪知府的。”她轻声说,“功名,对你很重要。”
“你比功名重要。”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丢下扫帚,把她拥入怀中。
“别想那么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无绝人之路。”
话虽如此,我心里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大不了,明年的春闱不参加了。
以我如今举人的身份,去哪个县城,谋个教书先生的职位,也足够养活我们俩了。
我把这个想法跟书意说了。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
“好,夫君去哪,我就去哪。”
她的支持,是我最大的底气。
就在我们俩计划着未来的退路时。
事情,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转折点,还是落在了柳家那套老宅子上。
距离柳承嗣签下那张三百两的借据,已经快一年了。
这一年里,他非但没有想办法还钱,反而把书意给他的那三百两,输得一干二净。
听说,他又欠了**一屁股债。
柳家的老宅子,早就被他偷偷抵押给了**。
只是借据还在我们手上,**也不敢真的把他们赶出去。
眼看着一年的期限就要到了。
柳承嗣和周氏,像热锅上的蚂蚁,彻底没了办法。
他们又想起了我们。
但这次,他们不敢再上门了。
他们去求了里正李伯。
李伯大概也是被他们烦透了,又或许是出于最后一点同情,还是来我们家跑了一趟。
他把柳家的情况,跟我们说了。
意思是,能不能再宽限一些时日。
书意听完,沉默了很久。
最后,她说:“李伯,您帮我带句话给他们。”
“什么话?”
“宅子,我可以不要。”
李伯和我,都愣住了。
“但是,”书意继续说,“柳承嗣必须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
“让他去知府衙门,告状。”
“告状?告谁?”
“告他自己。”书意看着窗外,眼神深邃,“就告他,一年前,是如何伙同家人,用苦肉计,欺骗街坊,败坏我夫妻二人名声,并以此为要挟,骗取钱财的。”
李伯听得目瞪口呆。
“这……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是。”书意点了点头,“要么,他去自首,把当初的丑事,原原本本地,在公堂之上说个清楚明白。说完了,那三百两的借据,我当场撕毁,宅子,还是他们柳家的。”
“要么,一年期满,我拿着借据和当初的断亲书,去官府收宅子。到时候,他们就得卷铺盖走人,流落街头。”
“让他们自己选。”
李伯把话带了回去。
我们不知道柳家内部,发生了怎样天人交战的争吵。
我们只知道,三天后。
柳承嗣真的去知府衙门,敲响了鸣冤鼓。
这件事,一下子就成了全城最大的新闻。
知府升堂。
柳承嗣跪在堂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当初他们是如何设计陷害我们,如何用鸡血假扮伤口,如何煽动邻居围攻我们家大门,最后如何骗取了三百两银子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一时间,满城哗然。
所有人都没想到,当初那件事的背后,还有这样龌龊的真相。
舆论,瞬间反转。
之前那些同情柳家,指责我们无情无义的人,现在都反过来骂他们无耻,不要脸。
而我和书意的名声,尤其是我的,一下子就达到了顶峰。
所有人都说,顾举人真是仁义无双。
被亲戚这么算计,不但不计前嫌,借钱救急,最后为了点化他们,甚至不惜放弃三百两的债权。
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以德报怨!
简直是读书人的楷模!
知府坐在堂上,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脸色变幻不定。
他不是傻子。
他当然知道,柳承嗣早不来自首,晚不来自首,偏偏在这个时候来。
这背后,一定有我们的影子。
这是我们,对前几天“提亲被拒”事件的,一次漂亮的反击。
我们没有去攻击他,没有去说他以权压人。
我们只是,把一件旧事,重新翻了出来。
用一种近乎“自污”的方式,把我们的“仁义”和“高尚”,摆在了全城人的面前。
现在,全城的人,都在称颂我顾安的品德。
他这个知府,如果再因为提亲不成,就给我小鞋穿,在春闱的事上做手脚。
那他成什么了?
成了一个嫉贤妒能,打击报复的小人。
他这个官,还想不想当了?
这简直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他要么,捏着鼻子,承认我顾安德才兼备,甚至还要对我大加赞赏。
要么,他就得背上一个千古骂名。
这道选择题,比柳承嗣那道,还难做。
最终,知府大人,选择了前者。
他当堂判了柳承嗣“惑众诬告”,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但又念其“主动自首,尚有悔意”,所以从轻发落。
然后,他还特意派人,来我们家,送了很多慰问品。
并对我“不计前嫌,以德报怨”的品行,大加赞赏。
表示明年春闱,一定会向主考官,重点举荐我这样“品学兼优”的士子。
一场危机,就这么被书意,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于无形。
她不仅保住了我的前程,还顺便,把我们家的名声,洗刷得干干净净。
最重要的是,柳家的那套老宅子,她也没吃亏。
柳承嗣自首的第二天,城里最大的**“通宝赌坊”的掌柜,就亲自登门了。
他客客气气地,送来了三百两银子。
他说,柳承嗣早就把宅子抵押给了他们,本来他们还怕我们手里的借据有麻烦,现在好了,柳承嗣自己把事情捅出去了,那宅子的归属,就再无争议。
这三百两,是他们孝敬顾举人,提前结清的“债款”。
我看着那三百两银子,又看了看身边,正云淡风轻地喝着茶的媳妇。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家有此妻,我顾安,何其幸哉。
后来,我顺利地参加了春闱,金榜题名。
我们卖掉了城南的小院,也处理了柳家的那套老宅子。
带着所有的家当,离开了那座带给我们无数回忆和纷扰的城市,赴京上任。
听说,在我们走后,周氏大病了一场。
柳承嗣,挨了二十板子后,又被**的人打断了一条腿,彻底成了个废人。
柳书兰,被匆匆嫁给了一个外地的货郎。
柳家的故事,就此落幕。
而我和书意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入赘柳家,没有遇见书意,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或许,我还是那个穷困潦倒的穷书生,还在为了几两银子发愁。
是她,用她的智慧和坚韧,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她教会我,真正的强大,不是声音有多大,拳头有多硬。
而是面对再不堪的境地,也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和一颗永不言弃的心。
往后余生,山高水长。
有她在我身边,无论遇到什么风雨,我都知道。
这人间,终究是值得的。